第九章 磨劍

這天劍房有人來屋外告知陳平安,又有外鄉飛劍蒞臨青峽島,陳平安趕緊離開了屋子。

不出意外,會是鍾魁的回信。

果不其然,到了那座收取四面八方各地傳信飛劍的劍房,陳平安收到了一封來自太平山的密信,只可惜鍾魁在信上說最近有急事,拔出蘿蔔帶出泥,桐葉洲山下各處,還有妖魔作祟八方,雖然比不得先前險峻,可是反而更噁心人,真可謂打殺不盡的魑魅魍魎,他暫時脫不開身,不過一有空閑,就會趕來,但是希望陳平安別抱希望,他鐘魁近期是註定無法離開桐葉洲了。

陳平安有些擔心,畢竟鍾魁如今不但已經被書院撤去君子頭銜,還成了鬼物之身,一旦遇上元嬰境妖魔,沒了書院身份,就等於失去一張最大的護身符。

擔心之後,陳平安收起了密信,走出劍房,開始嘀嘀咕咕,在心裡笑罵鍾魁不仗義,信上說了一大通類似書簡湖邸報的消息,姚近之選秀入宮,三個大泉皇子精彩紛呈的起起伏伏,埋河水神娘娘洪福齊天,碧游府成功升為碧游水神宮,諸如此類,一大堆都說了,偏偏連一門敕鬼出土、請靈還陽的術法都沒有寫在信上。

在陳平安離開劍房沒多久,島主劉志茂毫無徵兆地蒞臨此地,讓劍房修士一個個噤若寒蟬,這可是讓他們無法想像的稀罕事。截江真君幾乎從未走入過這座劍房,一來這個元嬰境島主自己就有收發飛劍的仙家上品小劍冢,更加隱蔽和便捷;二來劉志茂在青峽島深居簡出,除了偶爾去往顧璨所在的春庭府,就只有嫡傳弟子田湖君和藩屬島嶼的島主,才有機會面見到他。

劉志茂雙手負後,彎腰低頭,仔細凝視著那把尚在劍房架上一道「馬槽」中汲取靈氣的太平山傳信飛劍,應該是在確認「太平山」三個字的真假。

在寶瓶洲,每一把出自大宗仙家的傳信飛劍,往往光明正大地以獨門秘術,篆刻上自家的宗門名字,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在寶瓶洲,例如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皆會如此。除此之外,出了一個天縱奇才李摶景的風雷園,亦是如此,並且一樣可以服眾。風雷園中半數傳信飛劍,甚至還是寶瓶洲當之無愧的元嬰境第一人李摶景親自以本命飛劍的劍尖,篆刻上「風雷」二字。只不過相傳李摶景已經兵解傳世,風雷園交由黃河、劉灞橋兩個年輕人坐鎮,加上死敵正陽山不可阻擋地迅猛崛起,即便黃河極其矚目,劉灞橋也屬於大道可期,可沒了李摶景的風雷園,還算是風雷園嗎?如今聲勢到底是大不如從前了。現在寶瓶洲山上修士,都在猜測那個在風雪廟神仙台上一鳴驚人的新任園主黃河,到底何時能夠真正挑起重擔。

碰上了篆刻名字的飛劍,一小撮膽敢私下截取飛劍的山澤野修,一般只要看到名字,就會主動放歸飛劍,絕不敢擅自破開禁制,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其餘山上仙家,都很默契,沒那臉皮做這種事情。龍泉劍宗那邊,地仙董谷曾經向阮邛提議,既然如今我們已經是「宗」字頭山門,那麼是否在可以傳信飛劍上篆刻文字,一向不苟言笑卻也極少給門內弟子臉色看的阮邛,當時就臉色鐵青,嚇得董谷趕緊收回話語,阮邛當時自嘲了一句:「一個連元嬰境都沒有的宗門,算什麼『宗』字頭山門。」

劍房主事人壯起膽子,小聲道:「島主,這把飛劍不止篆刻了『太平山』三字,另一邊劍身,猶有刻字。」

劉志茂嗯了一聲,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晃,那把懸停在劍槽之中的飛劍輕輕翻轉,顯露出「祖師堂」三字。

劉志茂眯起眼,心中嘆息,看來那個賬房先生,在桐葉洲結識了很了不起的人物啊。

之前劉志茂拋開架子,主動登門請罪,與陳平安雙方打開天窗說亮話,原本對於陳平安所謂「大驪如今還欠了我一些東西」這番話,有些將信將疑,現在依舊沒有全部相信,不過算是多信了一分,懷疑自然就少去一分。

桐葉洲第三大仙家,太平山祖師堂的傳信飛劍。放在九洲當中版圖最小的寶瓶洲,大致相當於出自神誥宗天君祁真之手的蓮花堂飛劍,還是很能嚇唬人的。

早已不太將書簡湖放在眼中的宮柳島劉老成,未必在意,但當個書簡湖君主還如此坎坷的劉志茂,還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跨洲飛劍,往返一趟,消耗靈氣極多,很吃神仙錢。

青峽島劍房幾個管事修士,專程為此事商討了一番,除了飛劍來自「太平山」一事,必須稟報田湖君外,還要不要「順嘴」說說那幾枚小暑錢的事情。只是一番權衡,眾人咬咬牙,決定就不要用這種小事去勞煩田湖君了,最後劍房眾人便自掏腰包,將這幾枚小暑錢的開銷給對付過去了,上上下下,為青峽島分點憂,共渡難關嘛。

劉志茂收回視線,轉頭問道:「這把飛劍在劍房吃掉的神仙錢,陳先生有沒有說什麼?」

劍房主事人搖頭道:「不曾,好像陳先生不太了解劍房規矩。」

劉志茂笑問道:「那你們有無暗示陳先生?規矩嘛,說一說也無妨,不然以後劍房少不得還要虧錢。」

主事人心中悚然,立即答道:「劍房絕無半點暗示!」

劉志茂自言自語道:「這個陳先生,是跟咱們青峽島越來越不見外了,嗯,其實是好事情。」

劉志茂又問道:「前兩天陳先生在你們這邊,又寄了兩封信去家鄉?」

主事人點頭道:「都是飛劍傳信去往龍泉郡,不過稍有不同,一封去往披雲山,一封去往落魄山。」

劉志茂突然問道:「你們覺得這個陳先生,好不好打交道?」

劍房諸人面面相覷,劉志茂擺擺手道:「算了,你們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劉志茂一步跨出,徑直離開劍氣駁雜紊亂的劍房,返回自己那座橫波府。

先前向他親自稟報消息的田湖君一直站在原地,劉志茂說道:「就按陳平安的要求去找,不管花費多少人力物力,都作為青峽島最近的頭等事情去辦,記得別大張旗鼓,悄悄辦成就行了,回頭把人帶回青峽島。陳平安足夠聰明,又不是跟春庭府打交道,你們就沒必要畫蛇添足了。」

田湖君點頭領命,沒有一個字的廢話,反正她這個師父,從來不愛聽那些,說一籮筐阿諛言語,都不如一件小事擺在功勞簿上,師父反而會看。

劉志茂笑道:「今兒劍房難得做了件好事,主事人在內那四人,都還算聰明。你去秘檔上,銷掉他們近百年中飽私囊的記載,就當那四十多枚不守規矩賺到的穀雨錢,是他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額外報酬了。」

田湖君點頭,原本按照師父制定的既定策略,他在成為江湖君主後,會有一輪聲勢浩大的犒賞功臣與殺雞儆猴,雙管齊下,有些在檯面上,有些在桌底下。只是如今形勢變幻,多出一個宮柳島劉老成,前者就不合時宜了,只能拖延,等到形勢明朗再說,可是一些不識趣的人心蠢動,導致後者反而會加大力度,誰敢在這個時候觸霉頭,那就是秋後算賬,外加亂世用重典,真是會死人的。

田湖君悄然離開橫波府,返回自己開闢出府邸的那座素鱗島。府上鶯鶯燕燕,見到了她這個地仙「老祖」,一個個諂媚不已,有些帶著點真心,更多是虛情假意。

田湖君對於這些,並沒有半點喜歡或是厭惡,在書簡湖討口飯吃,不這樣做,要麼一輩子給人當牛做馬,更慘一點的,就會慢慢餓死。

她先讓兩個跟自己一起搬遷到素鱗島府邸的心腹老人,去將陳平安提出、劉志茂發話的那件事,分別告知處理類似事情最為經驗豐富的青峽島釣魚房,以及兩個與她私交甚好的藩屬島嶼島主,合力去辦好此事。

她獨自走過一條長達數里的密道,悄悄來到她用來潛心修道的密室。密室位於素鱗島府邸下邊的島嶼腹中,越往下,靈氣精華凝聚而成的水運越濃郁。所謂密室,其實只是在一條地下河旁邊擺放了一張椅子而已,整個地下,呈現出淡淡水運具象化的幽綠顏色,不但如此,密室頭頂牆壁中還滲出絲絲縷縷的月白色光輝,然後分別湧入那張椅子上鏤刻的一條條蛟龍嘴中。

田湖君坐在那張破敗不堪的老舊龍椅上,深吸一口氣,滿臉陶醉。她雙手握住椅把手,不斷有蛟龍之氣與水運靈氣一同滲入她的手心處,瘋狂湧入那幾座本命氣府,靈氣激蕩,砥礪道行。

田湖君臉龐扭曲,臉上既有痛苦也有愉悅,一身香汗淋漓。

一個時辰後,田湖君睜開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污穢濁氣,輕輕揮袖,那口濁氣順著地下河流入書簡湖,不至於浸染侵蝕此地的寶貴靈運。

田湖君略有疲憊,更多還是心滿意足。修道之路,其中艱辛,讓人大怖,可其中愉悅,遠勝人間情愛,因此男女之間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矢志不渝,在脫胎換骨的中五境練氣士,尤其是地仙境修士眼中,實在是撓癢而已。不過事無絕對,若是大道本身就涉及那道情關,便是元嬰境修士都要滿身泥濘,不堪重負,死活超脫不得。

關於此事,風雷園李摶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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