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心似水

池水城高樓內,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今夜已經接連擱置了三把傳信飛劍,始終沒有理會。

崔東山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的圓圈邊緣,雙手負後,緩緩而行,問道:「鍾魁所寫內容,意義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麼?」

崔瀺兩句反問,就隨便打發了崔東山:「你當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來的最終真相,都需要匯總大量的消息,這點常識都沒有了?」

崔東山更絕:「無聊,找點話聊聊,你還當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極其隱蔽的傳信飛劍,與之前所有飛劍如出一轍,並不是從書簡湖轄境上空飛掠而至,而是先在這棟高樓內出現一道泉眼,然後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飛劍破空而至,然後泉眼消散。

這自然是大驪軍方的最高機密之一,耗費了大驪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當然還有數量驚人的神仙錢。

崔瀺還是沒有打開飛劍,緩緩道:「以人為本,且先不談鬼魅精怪,是坐鎮一洲的書院聖人必須得有的高度,然後還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這就高出了君子的學問,君子只須惠澤一國之地,再去謀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陳平安想出這個圈子的範圍,不談學問深淺,只說大小,其餘與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提出世間律法必須以人為本,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意味著與一切山精鬼魅說人間律法,是不適用的。」

崔東山問道:「所以你才將法家子弟韋諒,視為自己的半個同道中人?」

崔瀺點頭道:「在走到道路盡頭之前,還算殊途同歸,而且與事功學說,能夠大道互補。」

崔瀺轉過頭,笑道:「對了,你之前為何不求我幫忙遮掩渡口氣象?不怕惹來不必要的關注視線?」

崔東山繼續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繞圈行走,隨口道:「不用,終究是我們都能想明白的東西,更別提老秀才當年參加兩次三教辯論的那個高度了。陳平安這門學問,嚇不死人。真正能夠嚇死人的,還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嚇破了佛子靈台金身、道門真靈無垢心境的言辭。」

崔瀺似乎認可這個說法:「陳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裡提著一盞燈籠,燈火飄搖,微微映照腳下四周的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只可惜見者唯有鍾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東山停下腳步,瞥了眼攤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畫卷,譏笑道:「其餘人等,看到了也覺得礙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還好,看個半懂——就是上半圓裡邊的最左手,越發心虛。世事人心如此,陳平安都能看透。顧璨,青峽島那個門房修士,你覺得他們看到了又如何?只會更加煩躁而已。所以說人生悲喜命中注定,至少一半是說對了的。該是泥濘里打滾的螻蟻,就一輩子是如此。該是看見了一點光亮,就能爬出糞坑的人,也自然會爬出去,抖摟一身糞,從外物上的泥腿子,變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個盧白象。」

崔瀺的臉色,淡然閑適。

這對「本是一人、魂魄分離」而來的老狐狸和小狐狸,這一番從頭到尾都雲淡風輕的閑聊,言下之意,似乎極有默契,都在有意無意去壓低陳平安那個渡口圓圈的高度和意義。

接下來兩兩無言。

崔瀺開始依次打開那四把傳信飛劍。

由於支撐這樣一把飛劍「遊走於光陰長河縫隙之間」所需神仙錢,極其巨大,所以信上闡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長,措辭盡量簡明扼要。

這也是崔瀺成為大驪國師之後,著重治理官場繁冗後的成效之一。

盡量在大驪文官武將之間,說一些大家相互都「聽得懂」的言語。

崔瀺看似在處理繁忙政務。

崔東山靈犀所致,在心中反覆默默誦讀一句話,是老秀才與一位遠遊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論道,曾經提及的一句言語,一句「大話」:「我心光明,夫復何言。」

崔瀺有條不紊處理所有軍政事務,一一回信。

然後寂然而坐,以內視之法,沉浸於心神當中,那個崔瀺元嬰,在本命竅穴當中,席地而坐,將渡口圓圈的那條直線,扭轉了軌跡,於是變成了道祖當年在人間所繪的陰陽魚圖案。

然後伸手一揮袖,將這個圓輕輕推到一邊,然後重新觀看原先的圓,看著被切割成六大塊的版圖。六塊,陳平安當時提及曾經不從高往低去看,而是繞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遷徙人心,這叫輪迴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嬰,越看越臉色發冷。

驟然之間,崔瀺將心神拔出,睜開眼睛,一隻大袖內,雙指飛快掐訣,以「姚」字作為起始。

此後某個時刻。

「崔東山!」

「崔瀺!」

一老一少,幾乎同時喊出對方名字。

崔東山飛快拿出那幅曾經給裴錢看過的光陰長河走馬圖,攤放在地上。

崔瀺則迅速來到崔東山那座金色雷池的邊緣,沉聲道:「只挑出龍窯姚姓窯頭的畫面!所有!」

崔東山惱羞成怒道:「那個楊老頭,比你更是個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窯頭的所有軌跡,瞞天過海,我們先前那點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被楊老頭帶到臭水溝里去了!他娘的,這肯定是楊老頭和姚窯頭之間的一筆買賣!崔瀺,你我可不許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脈逼死的,被天下大勢碾壓而死的,但絕對絕對,絕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東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計較自己自稱「崔瀺」的口誤了。

崔東山越想越瘋癲,直接破口大罵:「齊靜春是瞎子嗎?!他不是棋力高到讓白帝城城主都視為對手嗎?驪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說它,齊靜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決定將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選擇寄托在陳平安身上之後,為何還不管管?聽之任之,視而不見?!我就說佛家,作為收取驪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個存在,絕對不會如此簡單!說不定那個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較於崔東山的氣急敗壞,崔瀺要沉穩許多,問道:「陳平安身上那兩把飛劍,在初一、十五這兩個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麼?」

崔東山皺眉道:「我只知道被陳平安命名為初一的那把,是在黃庭國老秀才那幅山河畫卷出現裂縫,老秀才走出畫卷後,交給陳平安的。第二把飛劍十五,則是楊老頭,這個跟東海那個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歲數的萬年老王八,跟陳平安要了一點不值錢的破爛東西,作為交換,主動送給了陳平安。楊老頭說是就叫十五,明擺著是順著陳平安對初一的改名,而隨口胡謅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頭凝視著從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中以獨門秘法擷取出來的一幅幅片段畫面。

崔東山伸手指向樓外,大罵道:「齊靜春睜眼瞎,老秀才也跟著瘋了?」

崔瀺淡然道:「是誰費盡心思,要陳平安去研習佛經?」

崔東山使勁朝金色雷池外邊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往崔瀺腦袋上飛去:「滾你娘的,不是你要設立此局,坑害我們師徒二人,我會讓陳平安去通讀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經?」

崔瀺頭沒有抬頭,一揮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東山臉上。

崔東山隨便抹了把臉,憤憤不平,依舊在罵天罵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關於陳平安嘴中那個「姚老頭」的畫面。

崔瀺輕聲道:「別忘了,還有齊靜春幫忙討要而來的那張『姚』字槐葉。一棵槐樹那麼多祖蔭槐葉,偏偏就只有這麼一張落下。將這段光陰長河,截取出來,我們看一看。」

崔東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上,崔東山從不彆扭矯情。

畫卷上,齊靜春在為陳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張願意離開枝頭的槐葉後,曾悄然轉頭,望向槐葉最高處,笑容有些譏諷。

齊靜春就看了這一眼,卻恰好是多年之後兩人「俯瞰」畫卷之時,雙方三人,宛如隔著一條光陰長河的對視。

巧合?

故意的?

崔東山心中悚然,崔瀺臉色陰沉。

崔東山喃喃道:「齊靜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蔭姓氏老祖宗的不長眼,還是在笑話我們兩個,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麼嗎?或者,兩者都有?」

崔瀺閉口不言,在心中緩緩推敲、演算。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乾號道:「我們到底做了什麼啊?你比我修為高,歲數大,吃過的秤砣多!不如你來說說看?我現在心裡堵得慌,就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乾涸,在渡口那邊字都幾乎寫不動了,我這會兒,也心累,罵不動你了。」

崔瀺裝聾作啞。

崔東山雙手撓頭:「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學生也揪心,有福沒同享,卻有難要同當,沒法過了,不過了不過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來:「你比我還要怕齊靜春,所以我知道,其實在破局之初,你比我更希望齊靜春已經死絕了,但是這會兒,是不是改變主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