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直抒胸臆

到了青峽島,陳平安去劍房取了魏檗從披雲山寄來的回信,那把飛劍一閃而逝,返回大驪龍泉郡。

與顧璨分開,陳平安獨自來到山門口那間屋子,打開密信,上邊回覆了陳平安的問題,不愧是魏檗,問一答三,將其餘兩個陳平安詢問君子鍾魁和老龍城范峻茂的問題,一併作了回答,洋洋洒洒萬餘字,將陰陽相隔的規矩、人死後如何才能夠成為陰物鬼魅的契機、緣由,涉及酆都和地獄兩處禁地的諸多投胎轉世的繁文縟節、各地鄉俗導致的黃泉路入口偏差、鬼差區別,等等,都給陳平安詳細闡述了一遍。

最後在密信末尾,魏檗附有兩門親筆撰寫的秘術。一門秘術是魏檗當年所在神水國皇室珍藏的左道術法,藉助天地間的水運精華,用以快速尋覓那一點真靈之光,凝聚流散的亡魂,重塑魂魄,此法大成之後,尤其能夠敕令一切近水之鬼,故而是神水國的不傳之秘,唯有國師、供奉仙師可以研習。另外一門秘術是魏檗從神水國兵庫無意間得到的一種旁門道法,術法根柢近巫,只是雜糅了一些上古蜀國劍仙的敕劍手段,用來破開陰陽屏障,以劍光所及地帶,作為橋樑和小徑,勾連陽間和陰冥,與去世先人對話,不過需要尋找一個天生陰氣濃郁體質的活人,作為返回陽間的陰物棲息之所。這個人在密信上被魏檗稱之為「行亭」,必須是祖蔭陰德厚重之人,或是天生適合修行鬼道術法的修行奇才,又以後者為佳,畢竟前者有損祖宗陰德,後者卻能夠以此精進修為,轉禍為福。

陳平安反覆瀏覽了這封披雲山密信。

被視為賬房先生的陳平安並不知道,雲雨島和雲樓城接連發生的兩場廝殺,在青峽島算是紙包不住火了。如今的書簡湖,都在瘋傳青峽島多出一個戰力驚人的年輕外鄉供奉,不但擁有可以輕鬆鎮殺七境劍修的兩具符籙神靈傀儡,而且身負兩把本命飛劍,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此人還精通近身肉搏,曾經面對面一拳打殺了一個六境兵家修士。

符籙仙師,地仙劍修,武道宗師?這個給青峽島看門的賬房先生,到底是什麼來頭?一時間宮柳島上,劉志茂聲勢暴漲,許多牆頭草開始隨風倒向青峽島。

春庭府,這天飯桌上,顧璨母親顧氏對最近難得回家吃飯的顧璨說道:「璨璨,不要學陳平安。」

顧璨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道:「不學,當然不學。」

顧氏欣慰而笑,拿起絲巾擦拭一旁兒子嘴角的油漬,低聲道:「陳平安這般好人,娘親當年喜歡,可是在咱們書簡湖,『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真不是什麼難聽的言語。娘親雖然從來不曾走出春庭府,去外邊看看,可是每天也會拉著那些婢女丫鬟閑聊,比陳平安更知道書簡湖與泥瓶巷的不同,在這兒,由不得我們心腸不硬。」

顧璨點頭道:「娘親,放心吧,我心裡有數,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陳平安,我可學不來,學不像。」

最後顧璨抬起頭:「何況天底下也只有一個顧璨!」

顧氏突然問道:「之前娘親只知道陳平安有了大出息,可到底如何,陳平安他不說,娘親也不好多問。如今聽府上那些開襟小娘們私底下聊,好像陳平安便是在書簡湖佔據一座大島,都綽綽有餘?聽說那天晚上,就連呂採桑都差點給陳平安一劍殺了?」

顧璨想了想:「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把半仙兵,名叫劍仙。聽劉志茂說,好像陳平安暫時還無法完全駕馭,不然的話,書簡湖所有金丹境地仙,都不是陳平安的三合之敵,地仙之下,肯定就是一劍的事情了。不過相比這把沒有完全煉化的劍仙,劉志茂明顯更加忌憚那張仙家符籙,問了我知不知道這符籙的根腳,我只說不知,多半是陳平安的壓箱底本事之一。小泥鰍當時被我安排跟在陳平安身邊,免得出意外,給不長眼的東西壞了陳平安遊歷書簡湖的心情,所以小泥鰍親眼見識過那兩尊天兵神將的神通。小泥鰍說好像與所有符籙派道士的仙符道籙不太一樣,符膽當中所蘊含的,不是一點靈光,而是好似山水神祇的金身根本。」

顧氏感慨道:「原來陳平安已經這麼有出息了啊。」

顧璨吃相不好,這會兒滿臉油膩,歪著腦袋笑道:「可不是,陳平安只要想做成什麼,他都可以做到的,一直是這樣啊,這有啥好奇怪的。」

顧氏看著一臉天真無邪的兒子,有些無奈,有些事情,到底還是要當娘親的多想想才行,這跟她一個婦道人家的本事大小沒關係。

在顧璨帶著小泥鰍去往宮柳島湊熱鬧的時候,顧氏來到春庭府後院一個大廳,將府上數十個開襟小娘都喊到一起,鶯鶯燕燕,疾言厲色,將她們訓誡了一通,不許任何人在陳平安跟前嚼舌頭,一經發現,直接杖斃,而且她會命人翻出春庭府專有的香火房秘檔,如果有親人已經是青峽島修行中人,立即讓田湖君親自打斷長生橋,如果不在書簡湖,卻受了春庭府饋贈而富貴起來的門戶,一律抄家,交由池水城城主范氏處置。

這天暮色里,陳平安敲開了青峽島一棟尋常府邸的大門,是一個二等供奉的修道之地。供奉本名早已無人知曉,只知姓馬,鬼修出身,據說曾是一個覆滅之國的皇家馱飯人,也就是皇帝老爺出巡時《京行檔》里的雜役之一,不知怎麼就成了修道之人,還一步步成了青峽島的老資歷供奉。

鬼修在已經讓譜牒仙師瞧不起的山澤野修裡邊,又是極其不受待見的一種,故而這棟府邸位於青峽島的偏遠僻靜地帶,靈氣不算充沛,陰氣十足,佔據了一口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陰風吹拂的古怪水井,府邸四周,常年陰氣森森,四周鄰裡間,從無往來。這個鬼修供奉最早是青峽島頭等供奉裡邊的末席,但隨著青峽島吞併了十數座藩屬大島,有些大島主和供奉客卿惜命,選擇依附如日中天的截江真君,一來二去,久而久之,青峽島原有勢力的座椅就不斷往後挪,越挪越靠後,好在劉志茂沒有剋扣功勛老供奉們的俸祿神仙錢,反而增加了一兩成,這才沒「寒了眾將士的心」。

門房是個瘦骨嶙峋、滿身腥臭的老嫗,但是滿頭青絲,眼眸雪白,瞧見了這個姓陳的賬房先生,老嫗立即擠出諂媚笑容,乾癟臉龐的褶皺之間,竟有蚊蠅蛆蟲之類的細微活物簌簌而落。老嫗還有些羞赧,趕緊用繡花鞋腳尖在地上偷偷一擰,結果發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響,這就不是瘮人,而是噁心人了。

老嫗也察覺到了這點,竟是臉上泛起羞愧難當之色,嘴唇微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陳平安神色自若,認得出眼前這個陽氣稀薄、靈性遲暮的「老嫗」,其實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女子而已。

世間女子,皆有愛美之心。

老嫗搖晃了一下房門旁一串鈴鐺,對陳平安說道:「我家主人,很快就會前來,勞煩陳先生稍等片刻。」

老嫗稍稍猶豫,指了指府邸大門旁的一間陰暗屋子:「奴婢就不在這邊礙眼了,陳先生只要一有事情,招呼一聲,奴婢就在側屋那邊,馬上就會出現。」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敢問應當如何稱呼小夫人?我以後可能要經常拜訪府上,總不好每次都喂喂喂。」

那面目可憎的老嫗愣了一下,不敢以當下這副面容正視陳平安,轉過頭,細聲細氣道:「陳先生可以喊奴婢,紅酥,酥糖的酥。」

一道黑煙滾滾而來,停下後,一個矮小男子現身,衣袍下擺與兩隻大袖中,依然有黑煙瀰漫出來,男子神色木訥,對那門房老嫗皺眉道:「不知好歹的下賤玩意兒,也有臉站在這邊與陳先生閑聊!還不趕緊滾回屋子,也不怕髒了陳先生的眼睛!」

紅酥趕緊去側屋內躲起來,站在小窗口附近,連看一眼的膽子都沒有,只希望能夠聽一聽雙方對話的語音。

隨著青峽島蒸蒸日上,主人從頭等供奉淪為二流墊底的邊緣供奉,加上青峽島不斷開闢出新的府邸,又有周邊十一個大島劃入青峽島轄境,這一年多來,已經難得有客人來訪,熟人修士早早去了別處夜夜笙歌,陌生修士不願意來這裡燒冷灶,她日日夜夜守著府門,府邸內外嚴禁下人言語,所以平日里,便是有鳥雀無意間飛掠過府門附近的那點嘰嘰喳喳聲響,都能讓她回味許久。

進了府邸,陳平安與鬼修說明了來意。

馬姓鬼修沉吟不語,內心隱隱不悅,這個如今在書簡湖名聲大噪的賬房先生,有些過分了。登門拜訪,竟然是要跟他討要那些當年被自己「撿漏」拘押起來的殘餘魂魄,而這些被他關押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當中的魑魅魍魎,已是他的大道之一,其中十數個生前擁有中五境修為的鬼魅,更是被他煉製為鬼將,如今各司其職,缺一不可。

哪怕年輕人說是願意以神仙錢購買,可這是錢不錢的事情嗎?

你這姓陳的傢伙,是真不懂道上的規矩,還是一開始就打算仗勢凌人?你不是有本事甩顧璨小魔頭兩個耳光嗎,那你再去問問顧璨看,用多少神仙錢可以買那春庭府婦人的性命?你看顧璨會不會答應你!

即便心中越琢磨越惱火萬分,姓馬的鬼修依舊不敢撕破臉皮,眼前這個神神道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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