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拳劍皆可放

今天書簡湖青峽島一帶,風平水靜,湖面如鏡,四周一些個大大小小的藩屬島嶼重巒疊翠,偶有幾聲仙家府邸的仙鶴長鳴,時不時遠處天空會有一兩道虹光掠過,隱約有轟隆隆雷聲作響。風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師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紅羅地半袖臂衫,金線刺繡出祥雲圖案,姍姍而行,手捧一摞檔案,去往青峽島山門附近的那間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讓路旁,向這個貌美女修致禮。田湖君從來不做任何回應。

她如今是青峽島炙手可熱的權勢人物。這幾年青峽島實力大漲,田湖君跟隨師父劉志茂和小師弟顧璨四處征戰,不但以連綿不斷的血腥戰事砥礪修為,事後分紅,更是收穫極豐,加上劉志茂的賞賜,在去年秋末順利躋身金丹境地仙,當時青峽島舉辦了盛大酒宴,慶祝田湖君結成金丹客,成為神仙人。

田湖君來到那間屋子門口,敲門而入,看到了那個坐在書案後邊的年輕人,正抬起頭,望向自己。

年輕男人,頭別簪子,身穿青衫長褂,桌旁放了一隻硃紅色酒葫蘆,只是來這裡次數多了,身為金丹境地仙的田湖君看出些蛛絲馬跡,酒葫蘆不簡單,多半是給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氣象的東西,肯定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上品法寶,例如養劍葫。

田湖君與師父劉志茂有過一場私下密談,關於酒壺,劉志茂給出的答案,證實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養劍葫。

但是更讓田湖君心悸的,還不是這隻被那年輕人當作酒壺的養劍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師弟顧璨住處隔壁屋內的長劍。劉志茂斷言,那是一把桀驁不馴的半仙兵。

劉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這段時間,約束好青峽島所有修士,至少在陳平安離開書簡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隨心所欲行事。那是田湖君第一次從師父劉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種叫「約束」的陌生東西。

進了屋子,陳平安已經站起身,主動將桌上挪出一個空位。

田湖君將手上一大摞塵封已久的檔案輕輕放在桌上,歉意道:「陳先生,這是第三批從青峽島香火房找出來的秘檔,香火房一直無人敲打,過慣了天不管地不顧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蟲蛀較多。陳先生,對不住啊。」

陳平安擺擺手:「希望田仙師不要因為此事去責罰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師和青峽島香火房在幫我的忙。田仙師,你覺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經打算將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後,她立即打消了念頭,轉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訓一通?如今書簡湖表面上太平,但是青峽島修士習慣了前些年的腥風血雨,最近實在是一個個閑得發慌,百無聊賴。田湖君從一個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無的大弟子,曾經被一名路過青峽島做客的陰陽家高人修士勘定為此生無望地仙的龍門境修士,一躍而起,執掌大權,憑藉戰功,得以獨自佔據一座搶奪而來的素鱗島,這在書簡湖,就相當於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屬於她田湖君的地盤。而截江真君的賞罰分明,也正是他能夠造就出青峽島在書簡湖一家獨大格局的根本。劉志茂並不吝嗇封賞「有功群臣」,後進之輩,或是投誠之人,只要敢打敢殺敢拚命,為青峽島建功立業,青峽島祖師堂的賞賜,從來一視同仁。

陳平安說道:「之後我可能還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問些事情,勞煩田仙師幫忙轉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陳先生太過客氣了,這是我的分內事,更是香火房的榮幸。」

陳平安默不作聲,見田湖君好像還沒有離去的打算,只得開口,輕聲問道:「田仙師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詞造句,打好腹稿後,說道:「師父要我詢問陳先生,書簡湖馬上就要在宮柳島推舉江湖君主,陳先生是否參加?」

陳平安說道:「這是你們青峽島好不容易贏來的大好局面,也是你們書簡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會摻和,不過我會看看熱鬧,就在這裡。」

田湖君如釋重負,眼前這個讓絕大部分青峽島修士都一頭霧水的賬房先生,給出的這個答覆還算讓人滿意,在師父劉志茂那邊,應該可以交代得過去。

陳平安繞出書案,將田湖君送到門口。

雖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寵若驚的感覺。田湖君走遠了之後,暗自思量一番,賬房先生陳平安,人還是那個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養劍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陳平安返回書桌,開始一部部翻閱香火房檔案。

姓名,籍貫,出生年月,師承,親人和家族。其中許多名字,已經按照青峽島香火房老規矩,將名字以硃筆抹去,這叫銷檔。

陳平安每看到一個自己想要尋找的名字,就寫在一本手邊故意沒有版刻文字內容的空白冊子上,除了出生年月、籍貫,還有這些人在青峽島上擔任過的職務。香火房的檔案,每個青峽島修士或是雜役的內容厚薄,只與修為高低掛鉤,修為高,記載就多,修為卑微,幾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貫,僅此而已,不到十個字。還有許多死人,其實連在香火房檔案上都沒有出現過,死了,一個名字都沒能留住。

陳平安接下來除了去香火房,詢問被自己記下名字那撥人為人處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觀感,還要順藤摸瓜,從如今青峽島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開襟小娘嘴裡,問出那些個名字,一一記在書上。可能在這期間,會像麻煩田湖君去跟香火房轉告一樣,也會麻煩一些青峽島位居要津的掌權人物,不然如今的陳平安,雖然談不上為此耗費心神,卻會在來來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多光陰。

田湖君去跟劉志茂稟報此事的路上,剛好遇到了身穿一襲蛟龍蛻皮法袍的小師弟顧璨。

至於其餘秦傕、晁轍在內的師弟師妹,還有分別居住在青峽、眉仙在內十二大島嶼上的十大供奉客卿,這些青峽島心腹和得力幹將,隨著宮柳島會盟一事的臨近,外松內緊,並不輕鬆。他們需要打著截江真君的幌子,擔任說客,好似那縱橫家,四處奔走,拉攏結盟,陰謀詭計和陽謀大勢,無所不用其極。

顧璨見著田湖君,還是那副雙手籠袖在墨青色蟒袍里的少年莊稼漢模樣,笑眯眯道:「大師姐,又去見陳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師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著自薦枕席,哪天爬上陳平安的床鋪,好嘗一嘗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時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麼師門情誼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師弟,我又沒有鬼迷心竅。再說了,陳先生看得上我這種蒲柳之姿?」

顧璨有些高興:「那可不,陳平安眼光高著呢,當年就沒瞧上鄰居家一個叫稚圭的小娘們,大師姐你這麼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與顧璨聊天的時候,田湖君都會不露痕迹地放低身段,無需顧璨仰頭,或是視線上揚,長久以往,自然而然。

顧璨繼續道:「還有,關於開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幫我守口如瓶,別人說漏了嘴,是他們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師姐這麼一個七竅玲瓏心的聰明人,出了紕漏,我可就要懷疑大師姐是不是居心叵測了。到時候就像師父當年護不住大師兄一樣,如今也護不住大師姐的。我可是知道,那個天生狐媚最喜歡鑽別人被窩的三師姐,對大師姐可不算太親近,如果不是修為資質實在是不堪入目,說不得如今我們都得喊她一聲師娘了。」

田湖君笑臉僵硬:「師姐的為人,小師弟難道還不清楚嗎?」

顧璨點頭道:「正因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師姐啊。不然哪天為了師父牙縫裡那點吃食,就在我這邊丟了性命,大師姐不後悔,我這個當師弟的,被大師姐照顧了這麼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滿臉苦笑:「我記住了。」

顧璨伸出一隻手,輕輕拍打田湖君的臉頰:「去吧,師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離去後,顧璨轉頭對小泥鰍說道:「總喊你小泥鰍也不是個事兒。走,我去陳平安那邊幫你討個名字。」

小泥鰍扭扭捏捏。

顧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麼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間屋子的路上,顧璨皺眉問道:「那天晚上,陳平安屋子裡邊的動靜,真像他說的,只是鍊氣出了岔子?」

小泥鰍搖搖頭,她如今作為一名元嬰,對於修鍊一事,居高臨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鍊氣一事,可謂洞若觀火:「肯定沒那麼簡單,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體原因不好說。陳平安是純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長生橋,跟我們都不太一樣,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陳平安那晚受傷不輕,主人也瞧出來了,不單單是體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鰍不敢再說下去。

顧璨停步不前,沉默下來,整個人散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勢。

這個書簡湖令人聞風喪膽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鰍和劉志茂才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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