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下

朱斂發現陳平安取巧御劍返回棧道後,身上有些感覺不太一樣了。那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

朱斂也是與陳平安朝夕相處之後,才能夠意識到這種微妙變化,就像……春風吹皺池水起漣漪。

陳平安讓等了大半天的裴錢先去睡覺,破天荒又喊朱斂一起喝酒,兩人在棧道外邊的懸崖邊盤腿而坐,朱斂笑問道:「看上去,少爺有些開心?是因為御劍遠遊的感覺太好?」

陳平安反問道:「還記得曹慈嗎?」

朱斂笑道:「這個名字,老奴怎會忘記。劍氣長城那邊,少爺可是連敗三場,能夠讓少爺輸得心服口服的人,老奴恨不得明天就能見著了面,然後一兩拳打死他拉倒,省得以後跟少爺爭奪天下武運,耽擱少爺躋身那傳說中的第十一境,武神境。」

陳平安沒計較朱斂這些馬屁話和玩笑話,悠悠然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曹慈可能又破境了。」

朱斂奇怪問道:「那為何少爺還會覺得高興?天下第一這把交椅,可坐不下兩個人的屁股。當然了,如今少爺與那曹慈,說這個,為時尚早。」

陳平安喝了一小口養劍葫里的老蛟垂涎酒,問道:「你說我們純粹武夫,練拳學武,為了什麼?」

朱斂笑道:「自然是為了獲得大解脫、大自由,遇上任何想要做的事情,可以做成,碰到不願意做的事情,可以說個『不』字。藕花福地歷史上每個天下第一人,雖說各自追求,會有些差別,但是在這個大方向上,殊途同歸。隋右邊、盧白象、魏羨,還有我朱斂,是一樣的。只不過藕花福地到底是小地方,所有人對於長生不朽,感觸不深,哪怕是我們已經站在天下最高處的人,也不會往那邊多想,因為我們從來不知原來還有『天上』,浩然天下就比我們強太多了。訪仙問道,這一點,我們四個人,魏羨相對走得最遠,當皇帝的人嘛,給臣子百姓喊多了萬歲,多少都會想萬歲萬萬歲的。」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早些年的事情,沒有告訴你太多。我最早練拳,是因為給人打斷了長生橋,必須靠練拳吊命,也就堅持了下來。等到按照約定,背著阮邛鑄造的那把劍,去倒懸山送給寧姑娘,等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啊,終於走到了倒懸山,幾乎就要打完一百萬拳,那個時候,其實我心裡深處,自然而然有些疑惑,已經不需要為了活下去而練拳的時候,我陳平安又不是那種處處喜歡跟人爭第一的人,接下來怎麼辦?

「是成為下一個朱河?不難了。還是下一個梳水國宋雨燒?也不算難。還是悶頭再打一百萬拳,可以奢望一下金身境武夫的風采?要知道,我當時是在劍氣長城,天底下劍修最多的地方,我住的地方,隔著幾步路,茅屋內就住著一位劍氣長城資歷最老的老大劍仙,我腳下,有老大劍仙刻下的字,也有阿良刻下的字,你覺得我會不想轉去練劍嗎?想得很。

「所以當時我才會那麼迫切想要重建長生橋,甚至想過,既然不好一心多用,是不是乾脆就舍了練拳,儘力成為一名劍修,養出一把本命飛劍,最後當上名副其實的劍仙?大劍仙?當然會很想,只是這種話,我沒敢跟寧姑娘說便是了,怕她覺得我不是用心專一的人,對待練拳是如此,說丟就能丟了,那麼對她,會不會其實一樣?」

朱斂喝了一大口酒:「老奴與少爺相識太晚,竟然錯過了少爺這段以後未必再有的少年愁滋味,必須喝口酒,澆一澆心頭遺憾。」

陳平安仰起頭,雙手抱住養劍葫,輕輕拍打,笑道:「那個時候,我遇到了曹慈。所以我很感激他,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陳平安又一次指了指自己,再伸手指了指棧道對面的那座高山峭壁:「曹慈可能就在那邊,我差了很遠。我雖然不刻意追求什麼武境第一,可我又不是傻子,誰樂意自己不當那第一?當然是想要當第一的,不過我只是……願意慢一些,就像先前我在紫陽府藏寶樓走欄杆,我在瞎琢磨一個『慢』字,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如果追本溯源,從我當龍窯學徒學拉坯的時候,其實就接觸到了這個字。姚老頭嫌棄我沒天賦,從不樂意教我道理,甚至不愛跟我說話,可那會兒我把燒窯當作了以後活下去的立身之本,怎麼辦,姚老頭不教,那我就次次旁聽他與劉羨陽還有其他學徒的講話。姚老頭與他們說心要定,手才能穩,才能從慢而無錯,變成快且對。照理說,我貌似也該算是早早知道了這個道理了吧?我也算記得牢吧?其實仍然不是,只有當我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的人以後,許多自身不長腳的道理,才會像茅山長所說,在心裡頭住下了,道理才算是自己的了。

「當曹慈出現後,我就知道了,原來同齡人當中,不止有馬苦玄,還可以有曹慈,曹慈再耀眼,我卻怎麼都不會討厭,不至於嫉妒他,最多就是有些失落。在自己心愛的姑娘身邊,當著她的面,輸給別人三場,我心裡當然會有些不痛快,所以那會兒,我就下定決心,總有一天,不管曹慈以後武道境界有多高,外人怎麼說他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武運坯子,我都要爭取讓他連輸三場!」

陳平安神色從容,眼神熠熠:「只在拳法之上!」

朱斂一拍大腿:「壯哉!少爺心志,巍巍乎高哉!」

陳平安拍著養劍葫,遙望著對面的山壁,笑眯眯道:「我說酒話醉話呢。」

朱斂自認最解風情,最不會煞風景,一壇新酒泥封放起來後,等著便是,哪裡有趕緊打開再聞聞的道理,所以他開始轉移話題:「少爺這一路走的,似乎在擔心什麼?」

陳平安點了點頭:「你對大驪國勢也有留心,就不奇怪明明國師綉虎在別處忙著布局落子和收網打魚,崔東山為何會出現在山崖書院?」

朱斂問道:「上五境的神通,無法想像,魂魄分開,不奇怪吧?咱們身邊不就有個住在仙人遺蛻裡邊的石柔嘛。」

陳平安搖頭道:「崔瀺和崔東山已經是兩個人了,並且開始走在了不同的大道上。那麼,你認為兩個本心相同、秉性一樣的人,以後該怎麼相處?」

朱斂笑道:「以崔東山的脾氣,除了少爺這位先生外,他是絕對不會低人一頭的,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陳平安喃喃道:「那麼下出彩雲譜的一個人,自己會如何與自己弈棋?」

朱斂開始皺眉,神色凝重,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我猜,我就是那塊棋盤了。可能我們到達老龍城時,他們兩個就開始下棋。」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交錯的一橫一豎:「一個個縱橫交錯處,大的,比如青鸞國,還有山崖書院,小的,比如獅子園,去往大隋的任何一艘仙家渡船,還有最近我們路過的紫陽府,都有可能。」

朱斂問道:「崔東山應該不至於坑害少爺吧?」

陳平安搖搖頭:「他一直在儘力幫我,這一點,不用懷疑。」

朱斂忍不住站起身,身形佝僂,沉聲道:「這可不是小事!」

陳平安依舊坐著,輕輕搖晃養劍葫:「當然不是小事,不過沒關係,更大的算計,更厲害的棋局,我都走過來了。」

朱斂緩緩而行,雙手掌心互搓:「得好好思量一番。」

陳平安反過來安慰道:「放心,不會涉及生死,所以不可能是那種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戰,也不會是老龍城突然冒出一個杜懋的那種死局。」

朱斂想了想,愁眉不展:「這就越發棘手了啊,老奴豈不是出不了半分力?難道到時候在旁邊乾瞪眼?那還不得憋死老奴。」

陳平安望向對面山崖,挺直腰桿,雙手抱住後腦勺:「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

朱斂看著陳平安的側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少爺倒是心大。」

陳平安沒來由地感慨了一句:「道理知道得多了,偶爾心會亂的。」

陳平安彎下腰,雙掌疊放,手心抵住養劍葫頂部:「棋盤上的縱橫線路,就是一條條規矩,規矩和道理都是死的,直來直往,可是世道,會讓這些直線變得彎曲,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線,大概會變成個歪歪扭扭的圓圈都說不定,這就叫自圓其說吧。所以天底下讀過很多書、依舊不講道理的人,會那麼多,自說自話的人也很多,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因為一樣可以心安、心定,甚至反而會比恪守規矩的人,束縛更少。怎麼活,只管按照本心做,至於怎麼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好讓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或是藉此掩飾,讓自己活得更好,三教諸子百家,那麼多本書,書上隨便找幾句話,暫時將自己想要的道理,借來用一用便是了,有什麼難,半點不難。」

朱斂喟然長嘆。

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放下已經不知不覺喝完了的酒壺,朱斂雙拳撐在膝蓋上,身形佝僂的乾瘦老人,有些傷感。

這些肺腑之言,陳平安與隋右邊、魏羨和盧白象說,三人多半不會太心陷其中,隋右邊劍心澄澈,專註於劍,魏羨更是坐龍椅的沙場萬人敵,盧白象則是藕花福地那個魔教的開山之祖。其實都不如與朱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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