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湖夜雨

蕭鸞夫人四人落座,果然是最靠近雪茫堂門檻的位置,適合欣賞門外夜景。而那個蕭鸞夫人的貼身婢女,被八百里白鵠江轄境所有山水精怪,敬稱一聲小水神的她,紫陽府竟是連個座位都沒有賞下。婢女只得站在蕭鸞夫人身後,俏臉如霜。

自從溺死成為水鬼後,兩百年間,她一步步被蕭鸞夫人親手提拔為白鵠江水神府的巡狩使,所有在轄境作亂的下五境修士和精怪鬼魅,她都可以先斬後奏,何曾受過如此大辱!這次拜訪紫陽府,算是將兩百年積攢下來的風光,丟了一地,反正在這座紫陽府是休想撿起來了。

好在她跟在蕭鸞夫人身邊,耳濡目染,知曉輕重,不用夫人提醒注意場合,就已經早早低眉垂眼,盡量讓自己的神色更加自然,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先前夫人與紫陽府現任府主黃楮兩人單獨聊完大事後,夫人的心情依舊不算輕鬆,提醒他們四人,真正乘船返回江神府前,還有變數,懇請所有人再忍忍。

當時蕭鸞夫人頗為愧疚,神色苦澀,言語中竟帶著一絲祈求之意,看得婢女心酸不已,差點落淚。

此刻蕭鸞夫人從容貌、衣飾到坐姿,幾乎沒有瑕疵,只是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她能夠坐鎮白鵠江,縱橫捭闔,將原本只有六百里的白鵠江,硬生生拉伸到將近九百里,權柄之大,猶勝世俗朝廷的一個封疆大吏,與黃庭國的諸多山頭譜牒仙師以及孫登先這類江湖武道大宗師關係親近,自然不是靠打打殺殺就能做到的。

她在兩撥人中第一個跨入宴會廳,廳內高朋滿座,神仙扎堆,只留出兩塊空白,連她在內的白鵠江水神府的客人,既然早被通知是靠近門檻的涼快位置,那麼剩下那幾個位於主位之下最尊貴的左首座位是留給誰的,蕭鸞夫人一眼便知。

果不其然,見到陳平安走入雪茫堂,慵懶地高坐主位的吳懿,這個連蕭鸞夫人面都不願意一見的紫陽府開山老祖,竟是笑著起身,走下台階,走向陳平安一行。她挽住陳平安的手臂,大笑道:「陳公子不到雪茫堂,我們可不敢擅自開席上菜。」

一身拳意早已渾然天成的陳平安,胳膊驟然間給一個仍算是陌生的女子挽住,破天荒有些身體僵硬,但他又不好眾目睽睽之下當場掙脫吳懿的親昵動作,實在是煎熬無比。

包括府主黃楮在內的紫陽府大修士,一個個心神搖曳不定,越發覺得那姓陳的年輕人,可能是老祖的姘頭相好——不過這種可能性實在不大呀,畢竟老祖創建紫陽府以來,從未有過道侶,老祖醉心於大道,對於兒女情長,從無感覺。不然就是大驪宋氏某個遊歷至此的皇親國戚?否則老祖吳懿此次宴席的種種表現,太過詭譎反常。

所幸吳懿將陳平安帶到座位後,就不露痕迹地鬆開了手,走向主位坐下,依舊是對陳平安青眼相加的熟稔架勢,朗聲道:「陳公子,我們紫陽府別的不說,這老蛟垂涎酒,名動四方,絕非自誇之辭,便是大隋弋陽高氏一位皇帝老兒,私底下也曾求著黃庭國洪氏,與我們紫陽府每年討要六十壇。現在酒水已經在几案上備好,喝完了,自有下人端上,絕不至於讓任何一人身前杯中酒空著,諸位只管痛飲,今夜我們不醉不歸!」

紫陽府數十個相貌秀美的年輕女修,擔任端酒送菜的丫鬟,她們穿上了嶄新光鮮的綵衣,從雪茫堂兩側湧出,如彩蝶翩翩,十分出彩。

吳懿率先站起舉杯:「這第一杯酒,敬陳公子蒞臨我紫陽府,蓬蓽生輝!」

如此一來,所有人只好跟著都站起來,共同舉杯,向陳平安敬酒。

在黃庭國,這是比天大的面子。恐怕洪氏皇帝親臨紫氣宮,都未必能夠讓吳懿如此措辭。

孫登先在陳平安一行人落座後,一時半會兒沒回神還魂,怔怔地坐在位置上,好在被朋友踹了一腳,他這才連忙起身。

陳平安只得道了一聲謝,飲盡一杯。

裴錢身前那隻最為小巧玲瓏的几案上,同樣擺了兩壺老蛟垂涎酒,不過紫陽府十分貼心,也給小丫頭早早備好了一壺甘甜清冽的果釀,讓跟著起身端杯的裴錢很是快活。

紫陽府,真是個好地方喲。

裴錢打定主意,回頭她一定要跟師父念叨念叨,好好磨磨師父的耳根子。以後咱們要常來紫陽府做客,那個吳懿雖然長得不算俊俏,比黃庭、姚近之差得蠻多,可人好,待客熱情,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反正又不是要讓師父娶回家當她的師娘,相貌什麼的,不重要嘛。

之後吳懿倒是沒有太盯著陳平安,就是尋常山上仙家的豐盛筵席了。

各色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由那些身姿曼妙如彩蝶的年輕女修,紛紛端上觥籌交錯的雪茫堂。

府主黃楮不愧是紫陽府負責拋頭露面的第二把交椅,是個會說話的,帶頭向吳懿敬酒,說得妙語如珠,贏得滿堂喝彩。

吳懿言語不多,但是比起以往紫陽府宴席上的姿態,今夜已平易近人了許多,可謂判若兩人,她還主動說了幾樁山上趣事,紫陽府眾人自然是笑聲連連。其實吳懿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若是換成黃楮來講述那些內容,說不定都不比說書先生差,可從吳懿嘴中說出,在陳平安聽來,真不算好笑,雪茫堂的歡聲笑語,卻委實是一個比一個眼神真誠、笑臉自然。大概這也算江湖吧。

其實陳平安第一次有此感觸,還是在那座虛無縹緲的藕花福地,大戰落幕後,在酒樓遇到那位南苑國皇帝。

蕭鸞夫人手持酒杯,緩緩起身。所有人極有默契,停下了喧鬧,一時間鴉雀無聲。

蕭鸞夫人微笑道:「蕭鸞代白鵠江水神府,向真君老祖敬一杯酒。」

吳懿置若罔聞,但是目光卻停留在了蕭鸞夫人身上。這副姿態,明擺著是她吳懿根本不想給白鵠江水神府這份面子,你蕭鸞更是丁點兒臉面都別想在紫陽府掙著。

孫登先差點氣炸了胸膛,雙手緊握拳頭,擱放在几案上,渾身顫抖。

吳懿有意無意,眼角餘光瞥了眼陳平安,後者正轉頭和裴錢低聲說話,好像是正在告誡這個丫頭在別人家做客,必須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要得意忘形,果釀又不是酒,便沒有那個喝醉了萬事不管的借口。裴錢挺直腰桿,不過搖頭晃腦,笑嘻嘻說著「曉得嘞曉得嘞」,結果挨了陳平安一栗暴。

吳懿見陳平安沒有摻和的意思,便迅速收回視線,打了個哈欠,一手擰住一壺特製老蛟垂涎酒的壺頸,輕輕晃蕩,一手托腮幫子,懶洋洋問道:「白鵠江?在哪兒?」

然後吳懿轉頭望向黃楮,問道:「離咱們紫陽府多遠來著?」

黃楮趕緊起身恭敬回答道:「回稟老祖宗,這白鵠江水神府,距離我們紫陽府只有一條鐵券河的路程,三百里水路。」

吳懿故作恍然狀:「那也不遠啊。」

不遠,就算是近鄰,市井俗語曾說遠親不如近鄰,對於譜牒仙師和山水神祇而言,三百里,也的確是轉瞬即至的一段路程,相當於凡夫俗子飯後散步的路途罷了。既然如此,白鵠江水神府在這數百年間,擺出與紫陽府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落在吳懿眼中,無異於蕭鸞夫人的挑釁。不過吳懿在這件事上,有自己的盤算,才由著白鵠江水神府放開手腳去開疆拓土,並未開口讓紫陽府修士以及鐵券河積香廟阻攔。

一座融融洽洽的雪茫堂,剎那之間充滿了肅殺之意。

蕭鸞夫人就那麼在身前雙手端著酒杯,一張精緻無瑕的臉龐上恬靜笑容不變:「還望洞靈真君恕罪,那我蕭鸞就自罰一杯。」

就在蕭鸞夫人抬起手臂的時候,吳懿突然伸出手掌,虛按兩下:「蕭鸞,小小紫陽府,哪裡當得起一位江水正神的罰酒。黃楮,你怎麼當的府主,人家蕭鸞不來拜訪,你就不會主動去水神府?非要這位江神夫人主動來見你?我看你這個府主的架子,可以媲美洪氏皇帝了。趕緊地,愣著幹嗎,主動給江神夫人敬一杯酒啊。算了,黃楮你自罰三杯好了。」

黃楮二話不說,面朝蕭鸞夫人,連喝了三杯。

雪茫堂內已是落針可聞的凝重氣氛。

蕭鸞始終端著那杯沒機會喝的酒水,她彎腰放下那杯酒後,做了一個古怪舉動,去左右兩側老者和孫登先的几案上,拎了兩壇酒放在自己身前,三壇酒並列,她拎起其中一壇,揭開泥封后,抱著大概得有三斤的酒罈,對吳懿說道:「白鵠江水神府喝過了黃府主的三杯敬酒,這是紫陽府大人有大量,不與我蕭鸞一個婦道人家斤斤計較,但是我也想要喝三壇罰酒,與洞靈真君賠罪,同時在這裡祝願真君早日躋身上五境,紫陽府開宗!」

接下來蕭鸞竟是刻意壓制金身運轉,等於撤去了白鵠江水神的道行,暫時以尋常純粹武夫的身軀,一鼓作氣,喝掉了整整三壇酒。

蕭鸞滿臉緋紅,她三次高舉酒罈,仰頭飲酒,酒水難免有遺漏,一身華美宮裝的胸前衣襟微微浸濕,她轉過頭去,伸手捂住嘴巴。

裴錢張大嘴巴,看著遠處那個豪氣干雲的女中豪傑,換成自己,別說是三壇酒,就算是一小壇花果釀,她也灌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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