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水依舊

從大隋京城走回大驪龍泉郡的返鄉路,陳平安無比熟稔。

依然是盡量揀選山野小路,四下無人,除了以天地樁行走,每天還會讓朱斂幫著喂拳,越打越動真格,朱斂從壓境在六境,到最後的七境巔峰,動靜越來越大,看得裴錢憂心不已,如果師父不是穿著那件法袍金醴,在衣服上就得多花多少冤枉錢啊!第一次切磋,陳平安打了一半就喊停,原來是靴子破了道口子,只好脫了靴子,赤腳跟朱斂過招。

離開大隋邊境後,陳平安就換上了草鞋,看得裴錢樂不可支,然後陳平安也給她做了一雙,小黑炭便笑不出來了,草鞋結實,上山下水其實反而比尋常靴子更加可靠,可終究磨腳,好在陳平安也沒堅持讓裴錢一直穿著。裴錢拿針挑破腳底水皰的時候,朱斂就在旁邊說著風涼話,這一老一小,習慣了每天嘴上鬥法。

陳平安當時就坐在溪澗旁,脫了草鞋,踩在水裡,思緒飄遠。

近鄉情怯談不上,可是比起第一次遊歷返鄉,到底多了許多挂念,泥瓶巷祖宅,落魄山竹樓,魏檗說的買山事宜,騎龍巷兩座鋪子的生意,神仙墳那些泥菩薩、天官神像的修繕,林林總總,許多都是陳平安以前沒有過的念想,經常心心念念想起。回到了龍泉郡後,要先去書簡湖看看顧璨,再去綵衣國探望那對夫婦和那位燒得一手家常菜的老嬤嬤,還有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也必要見見的,還欠老前輩一頓火鍋,陳平安也想要跟老人顯擺顯擺,心愛的姑娘也喜歡自己,沒宋老前輩說的那麼可怕。

崔東山、陸抬,甚至是獅子園的柳清山,他們身上那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名士風流,陳平安自然無比嚮往,卻也不至於讓自己一味往他們那邊靠攏。

這叫喜新不厭舊,所以家當越攢越多。

陳平安覺得這是個好習慣,與他的取名天賦一樣,是寥寥幾樣能夠讓自己小小得意的「拿手好戲」。

陳平安突然轉頭對裴錢說道:「以後你和李槐他們一起走江湖,不用太拘束,更不用處處學我。」

裴錢羞赧道:「我倒是想要學師父,可是想學師父也學不來嘞。」

朱斂笑道:「裴錢啊,以後我編撰一部馬屁寶典,一定在江湖上大賣,到時候掙來的銀子,必須跟你平分才行。」

裴錢一本正經道:「可不許反悔,咱倆五五分賬!」

朱斂伸手點了點裴錢:「你啊,這輩子掉錢眼裡,算是爬不出來了。」

裴錢學那李槐,搖頭晃腦做鬼臉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會心一笑:「聽李槐說你們決定以後要一起四處挖寶?」

朱斂打趣道:「哎喲,神仙俠侶啊,這麼小年紀就私訂終身啦?」

裴錢怒道:「我跟李槐是投緣的江湖朋友,沒有情情愛愛,老廚子你少在這裡說混賬的葷話!」

然後裴錢立即換了嘴臉,對陳平安笑道:「師父,你可不用擔心我將來胳膊肘往外拐,我不是書上那種見了男子就發昏的江湖女子。跟李槐挖著了所有值錢寶貝,與他說好了,一律平分,到時候我那份,肯定都往師父兜里裝。」

陳平安一笑置之。

之後一行人順順噹噹走到了那座位於御江畔的黃庭國郡城。當時陳平安和崔東山結伴而行至此,見過數位御劍過街的劍修,雞飛狗跳,當時陳平安並沒有阻攔,況且僅憑自身當時的實力,也管不了,只能冷眼旁觀。

應了那句老話,廟小妖風大。不提大驪南方疆土,就說那大隋國境,還有青鸞國京城,似乎練氣士都不敢如此橫行無忌。倒是這些藩屬小國的州郡大城,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十分放縱,就連老百姓被禍事殃及,事後也是自認倒霉,因為無處可求一個公道。朝廷不願管,吃力不討好,地方官府是不敢管,便是有俠義之士激憤不平,亦是有心無力。

正是在這座郡城內,崔東山在芝蘭曹氏的藏書樓收服了書樓文氣孕育出真身為火蟒的粉裙女童和還在御江水神轄境作威作福的青衣小童。

粉裙女童,屬於那些因世間著名文章、膾炙人口的詩詞曲賦,孕育而生的「文靈」;至於青衣小童,按照魏檗在書信上的說法,好像跟陸沉有些淵源,以至於這位如今負責坐鎮白玉京的道家掌教,想要帶著青衣小童一起去往青冥天下,只是青衣小童並未答應,陸沉便留下了那顆金蓮種子,同時要求陳平安將來必須在北俱蘆洲幫助青衣小童這條水蛇走江瀆化為龍。陳平安對此沒有異議,甚至沒有太多懷疑。

郡城依舊熱鬧,似乎納貢上國從大隋高氏變成大驪宋氏,黃庭國百姓對此並無太多感觸,日子依舊悠哉。不過聽說大驪鐵騎當時南征,其中一支騎軍就沿著大隋和黃庭國邊境一路南下。談不上秋毫不犯,可是並未在黃庭國朝野引發太大的波瀾。

這一路深入黃庭國腹地,倒是經常能夠聽到市井坊間議論紛紛,對於大驪鐵騎的所向披靡,竟然流露出一股身為大驪子民的自豪,對於黃庭國皇帝的英明抉擇,從一開始的懷疑觀望,變成了如今一邊倒的認可讚賞。

與此同時,黃庭國紫陽府、御江、寒食江、五嶽,成為率先被大驪朝廷認可的仙家府邸與山水神祇,風頭一時無兩。

臨近黃昏,進了城,裴錢無疑是最開心的,雖說離著大驪邊境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可終究距離龍泉郡越走越近,彷彿她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回家,最近整個人煥發著歡快的氣息。

朱斂倒是沒有太多感覺,大概還是將自己視為無根浮萍,漂來盪去,總是不著地,無非是換一些風景去看。不過對於前身曾是一座小洞天的龍泉郡,好奇心,朱斂還是有的,尤其是得知落魄山有一位止境宗師後,他很想見識見識。

唯獨石柔,充滿了忐忑。

陳平安斷斷續續的閑聊,加上崔東山給她描述過龍泉郡是如何的藏龍卧虎,石柔總覺得自己帶著這副仙人遺蛻到了那邊,就是羊入虎口。尤其是崔東山故意調侃了一句「仙人遺蛻居不易」,更讓石柔揪心。

陳平安入城先購買了一些零散物品,然後選了一家鬧市酒樓,與朱斂小酌了幾杯,順便買了兩壇酒水,才去找一家落腳的客棧。

當陳平安再次走在這座郡城的繁華街道上時,並沒有遇上遊戲人間的「瀟洒」劍修。不然陳平安不介意他們肆意傷人之時,直接一拳將其打落飛劍。至於有無後續風波,牽連出幾個山上祖師爺,陳平安並不介意。

走過倒懸山和兩洲版圖,就會知道黃庭國之類的藩屬小國,一般來說,金丹境地仙已是一國仙師的執牛耳者,高不可攀。再說了,真遇上了元嬰境修士,陳平安不敢說一戰而勝之,有朱斂這位遠遊境武夫壓陣,還有能夠吞掉一把元嬰境劍修本命飛劍而安然無恙的石柔,跑路總歸不難。

比如當年一行人,曾借宿於黃庭國戶部老侍郎隱於山林的私人宅邸。程老侍郎著有一部享譽寶瓶洲北方文壇的《鐵劍輕彈集》,其人亦是黃庭國的大儒。陳平安事後得知,老侍郎其實在黃庭國歷史上以不同身份、不同相貌遊歷世間,當時借宿之時,老侍郎盛情款待了偶然路過的陳平安一行。

幽雅宅院附近有大崖,是形勝之地,遊人絡繹,風景奇絕。

後來崔東山泄露天機,老侍郎是一條蟄伏極久的古蜀國遺留蛟種,當初經由他這個學生親自引薦,已經被大驪朝廷招徠為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而老蛟的長女,便是黃庭國第一大山上門派紫陽府的開山鼻祖,幼子則是寒食江水神。老蛟的長女,是一個金丹境雌蛟,受限於自身資質,試圖以旁門道法的修行破境,雖然最終破開金丹境瓶頸,躋身元嬰境,只可惜還是差了點意思,百年之內,休想更進一步。蛟龍之屬,修行路上,得天獨厚,只是結丹後,便開始難如登天。

驪珠洞天當年最大的五樁機緣,大隋皇子高煊的那尾金色鯉魚,那條死活不願意留在陳平安祖宅的四腳蛇,化作手鐲盤踞在阮秀手腕上的火龍,趙繇那暫時休眠的木雕螭龍鎮紙,再加上陳平安當年親自釣出卻贈送給顧璨的泥鰍,它們之所以令人垂涎,就在於它們會毫無阻滯地躋身元嬰境,誰能豢養其中之一,就等於必然可以擁有一個戰力相當於玉璞境修士的扈從。在本土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的寶瓶洲,哪個修士不眼紅?而且這五條距離真龍血統很近的蛟龍之屬,一旦認主,相互間神魂牽連,它們就能夠不斷反哺主人的肉身,最終相當於無形中給予主人一副相當於金身境純粹武夫的渾厚體魄。

陳平安剛要帶頭走入一家客棧的時候,與朱斂一起轉頭望向大街,一個面容冷漠的高挑女子姍姍而來。女子走到陳平安他們身前,露出微笑,以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說道:「陳公子,家父與你們大驪北嶽正神魏檗是好友,如今擔任林鹿書院副山長,而且當年曾經招待過陳公子,離開黃庭國之前,父親交代過我,若是以後陳公子路過此地,我必須盡一盡地主之誼,不可怠慢。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從披雲山寄來的家書,故而在附近一帶等候已久,若是這些窺探,冒犯了陳公子,還希望見諒。在這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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