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陌上花開

落魄山竹樓那邊,青衣小童剛剛在小鎮酒樓與朋友吃過了一場送行酒。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發現他好像有些意興闌珊,便問道:「沒跟你那個御江水神兄弟喝盡興?還是酒水錢太貴?」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竹椅上,雙手托著腮幫子:「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過手,給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沒拒絕。

之前那個黃庭國御江水神,通過青衣小童,順利得到了一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然後得了黃庭國朝廷禮部許可關牒,離開轄境,過關大驪邊境,拜訪落魄山。

青衣小童帶著那個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計這傢伙沒少在那水神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嗑完了瓜子,一陣愁悶哀號,一通抓耳撓腮,然後瞬間平靜下來,雙腿筆直,沒個精神氣,癱靠在竹椅上,緩緩道:「江河正神,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時候,我這個兄弟說在來的路上,見著了鐵符江那個品秩最高的江神,很是羨慕。就想要讓我跟大驪朝廷美言幾句,將一些支流江河,劃入他的御江轄境。」

「那他給你打點關係的神仙錢了嗎?」

「沒呢。」

粉裙女童眼神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她一眼,惱火道:「可不是我這兄弟小氣,他自己說了,兄弟之間,談這些銀錢來往,太不像話。我覺得是這個理兒。我現在只是愁該進哪座廟燒哪尊菩薩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傢伙一直不待見我,上次找他他就一直推託,半點義氣和情誼都不講。咱們家山頂那個長了顆金腦袋的山神,說話又不頂用。郡守吳鳶,姓袁的縣令,之前我也碰過壁。倒是那個叫許弱的,就是送我們一人一塊太平無事牌的劍客,我覺得有戲,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著瓜子,小聲問道:「就算找著了廟,你有那供奉錢嗎?」

青衣小童有些底氣不足:「那個許弱,不一定跟我收錢的。你看許弱跟咱們老爺關係那麼好,好意思收我錢嗎?實在不行,我就先欠著,回頭跟老爺借錢還給許弱,這總行了吧?」

粉裙女童難得發火,怒道:「你怎麼回事?!怎麼總惦念著老爺的錢?」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什麼稀奇的,誰還沒有個落魄的時候。再說了,咱們這兒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爺,挑了這麼座山頭,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氣:「這你都能怪到老爺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給狗吃了?!」

要是換成其他事情,她敢這麼跟他說話,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連生氣都不太想,提不起勁兒。

就在此時,最近一年已經極少蒞臨落魄山的魏檗,出現在道路上,緩緩走來。

青衣小童一個蹦跳起來,飛奔過去,無比諂媚道:「魏大正神,今天怎麼得空兒來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給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個傢伙的腦袋:「一邊涼快去。」

青衣小童雙手抱住魏檗的一隻袖子,結果被魏檗拖曳著走向竹樓後邊的池塘。

粉裙女童搖搖頭,實在是丟盡了自家老爺的臉。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見底的小塘旁邊,那顆金蓮種子已經開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神仙,我跟你商量個事唄?」

魏檗凝視著那顆極其珍貴的種子,畢竟是道家掌教陸沉在這座天下的「遺物」之一。這也是神水國國祚斷絕那麼久,卻依舊藕斷絲連、氣數未盡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鐵符江那個江河正神楊花的理由。作為神水國僅存的神祇餘孽,在當年那場浩劫中,魏檗能夠逃出生天,苟延殘喘,直到一舉成為大驪王朝的北嶽正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然,魏檗自己的隱忍,也至關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語氣淡漠,一句話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點僥倖心:「那御江水神,把你當傻子,你就把傻子當得這麼開心?」

青衣小童憤懣起身,走出幾步後,轉頭見魏檗背對著自己,就在原地對著那個礙眼背影一通亂拳腳踢,這才趕緊跑遠。

魏檗最後離開落魄山之前,對坐在竹椅上的兩個小傢伙笑道:「你們老爺,很快就會回來了。」

魏檗揚長而去。

粉裙女童無比雀躍,只是不知為何,轉頭髮現本該跟她一樣驚喜高興的青衣小童,怔怔地坐在竹椅上,神色恍惚。

她輕聲問道:「怎麼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經那麼傻了,結果我還被魏檗說成了傻子,你說咱們老爺這次見到了我們,會不會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氣呼呼地站起身,不再理睬這個把好心當作驢肝肺的傢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開始仔仔細細擦拭竹樓。

青衣小童彎著腰,托著腮幫子,他曾經無比憧憬過一幅畫面,那就是御江水神兄弟來落魄山做客的時候,他能夠理直氣壯地坐在一旁喝酒,看著陳平安與自己兄弟,相見恨晚,稱兄道弟,推杯換盞。那樣的話,他會很自豪。酒宴散去後,他就可以在跟陳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時候,與他吹噓自己當年的江湖事迹,在御江那邊是何等風光。可是現在發現好像有點難。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頭看見地上的瓜子殼,好像還有幾顆瓜子,百無聊賴的青衣小童便撿起,吃了起來,好像滋味比平時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樓階梯的粉裙女童湊巧撞見了這一幕,驚訝問道:「你已經窮到這份兒上了嗎?該不會是將所有家底,都送給你的御江水神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心情已經好轉不少,朝她翻了個白眼:「我又不傻,媳婦本都不知道留一點?我可不想成為老崔這樣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錢珍貴,老來乖乖打光棍』這個道理,等到咱們老爺回家後,我也要說上一說的,省得他還是喜歡當那散財童子……」

砰的一聲,青衣小童整個人飛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經見怪不怪,並不擔心他的安危。

一條青色長蛇驀然現身,騰雲駕霧,然後沿著峭壁攀岩而上,恢複青衣小童的模樣,大搖大擺走向竹樓:「忠言逆耳啊,難怪自古忠臣良將難善終……」

又是砰的一聲,青衣小童再次倒飛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頂後,看到一個著儒衫卻光腳的老者站在竹樓二樓,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這次我可什麼都沒有說了啊!」

又給打得墜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經在二樓擦拭欄杆,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癢欠揍長記性。」

粉裙女童無法反駁,便不再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罵罵咧咧一路飛奔上山。

中土神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島上,儒衫男子這天又拒絕了一個訪客,讓亞聖一脈的一位學宮大祭酒吃了閉門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願意「開門」,到底還是會露個面,而這一次直接就是見都不見了。

那位學宮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內心深處難免還有些惴惴。不知為何,這次那個讀書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當年趙繇居住的茅屋內,書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處,正在翻看一本隨手抽出的儒家書籍,撰寫這部書籍的儒家聖人,文脈已斷,因為年紀輕輕,就毫無徵兆地死於光陰長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夠真正掌握文脈精髓,不過百年,文運香火就此斷絕。

他放下書本,走出茅屋,來到山頂,繼續遠觀滄海。當年趙繇是怎麼來的這裡?是因為一縷殘餘魂魄的庇護。

不然連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和一位學宮大祭酒,都要先叩門才能進入,趙繇怎麼可能隨波逐流,就那麼巧合地到達這裡。

他收回視線,望向崖畔,當初趙繇就是在那裡,想要一步跨出。他當然無所謂。只是當時有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齊靜春,對自己使了個眼色,他這才開口勸下了趙繇。

趙繇離開海島後,他與那個將趙繇送到這裡的齊靜春,有過一次對話。

他問:「既然如此在意,為何不現身見他?」

齊靜春答道:「趙繇年紀還小,見到我,他只會更加愧疚。有些心結,需要他自己去解開,走過更遠的路,遲早會想通的。」

他問道:「那你齊靜春就不怕趙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趙繇資質不錯,在中土神洲開宗立派不難。你將自身本命字剝離出那些文運氣數,只以最純粹的天地浩然氣藏在木龍鎮紙之中,等著趙繇心境枯木逢春猶再發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趙繇為別的文脈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齊靜春答道:「沒關係,我這個學生能夠活著就好。繼不繼承我的文脈,相較於趙繇能夠一輩子安穩求學問道,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他感慨道:「齊靜春,你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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