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煉製

年輕人來到了湖邊,看得出來,弋陽高氏為這座書院花費了不少心血和財力,而大驪的山崖書院舊址,即將成為大驪京城新文廟的所在地。

年輕人轉過頭,看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陌生是因為那人的相貌、身高和裝束,都有了很大變化,之所以還有熟悉的感覺,是那人的一雙眼睛,一晃這麼多年過去,當年的兩個隔壁鄰居,一個是沸沸揚揚的窯務督造官的私生子,一個是孤苦無依的泥腿子,如今分別變成了大驪皇子宋睦和遠遊兩洲千萬里山河的讀書人?遊俠?劍客?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聽茅山長說你們到了書院,我就來看看你。」

宋集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陳平安,據說他背著一把半仙兵的劍仙,是老龍城苻家的賠罪禮,至於腰間酒壺,是當初購買幾座大山的彩頭,北嶽正神魏檗幫他精心揀選的一枚養劍葫。宋集薪笑呵呵道:「我們當鄰居那會兒,總覺得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傢伙,有錢有勢,沒有想到現在看來,還是咱們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杏花巷就靠一個真武山的馬苦玄撐著,反觀我們泥瓶巷,出了你、我、稚圭,還有小鼻涕蟲,不知道幾十年後,我們那條當初連狗都不愛撒尿的泥瓶巷,會不會被外人視為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地方?」

陳平安正要說話,宋集薪擺擺手:「好歹聽我講完,不然就你陳平安那種不會講話的脾氣,我怕咱們這場難得的異鄉重逢,會不歡而散。」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邊走邊說。」

兩人沿著湖邊楊柳依依的幽靜小徑,並肩散步。

宋集薪笑道:「你這趟遠門,走得真遠,也久,你大概不知道這會兒的小鎮是怎麼個光景了吧?自從老百姓知道驪珠洞天的大致淵源後,又對外打開了大門,無論是福祿街、桃葉巷那些有錢人家,還是騎龍巷、杏花巷這些雞糞狗屎滿地的窮地兒,家家戶戶都在翻箱倒櫃,把祖傳之物,還有所有上了年頭的物件,一樣樣小心翼翼搜出來,吃飯的瓷碗,餵豬的石槽,腌菜的大缸子,牆壁上摳下來的銅鏡,都特別當回事。這些都不算什麼,還有很多人開始上山下水,特別是那條龍鬚河,差不多有半年時間,人滿為患,都在撿石頭,神仙墳和瓷山也沒放過,全是搜寶的人,然後去牛角山那座包袱齋請人掌眼,還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以前無比稀罕的銀子金子算什麼,如今比拼家底,都開始按照兜里有多少枚神仙錢來算。」

陳平安問道:「莊稼地都荒廢了吧?龍窯那些燒瓷的窯口也停了不少?」

宋集薪點頭道:「可不是,誰還在乎那點收成。」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是人之常情,他陳平安如果沒有那些經歷,留在了驪珠洞天泥瓶巷,當了個普普通通的窯工,上山下水只會更加勤快,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會忘記手頭的本分事,如果有莊稼地,捨不得丟下不管,如果當了正兒八經的窯工,手藝捨不得廢。

當年被陸沉提醒了一句,陳平安一聽說有可能換錢,當晚就去了龍鬚河,背著大籮筐,尋覓那些靈氣尚未消散的蛇膽石,那叫一個撒腿飛奔和廢寢忘食。

只不過那次陳平安翻翻檢檢,恨不得將整條龍鬚河搜刮殆盡,當然收穫頗豐,可事實上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就找到了那顆最值錢的蛇膽石,拿著出水之時,那塊石頭便如明月升空。

宋集薪停下腳步:「你恨不恨我?」

陳平安搖頭道:「談不上恨,只是想著對你敬而遠之。」

宋集薪疑惑道:「那位娘娘都派人殺你了,你還不恨我?」

陳平安問道:「是你說服她來殺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我可沒這份本事。所謂的母子之情,我在宗人府檔案將名字改為宋睦後,有當然有,不過親疏有別。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如今才知道,帝王家事,雖然都比較大,可本質上跟咱們早年那些街坊鄰居家,沒什麼兩樣,一戶人家只要有多個子女,爹娘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偏袒。」

陳平安說道:「這不就得了。以後有機會,我找她就行了,沒必要恨你宋集薪。」

宋集薪在折柳,打算編織柳環,陳平安輕聲道:「她跟國師崔瀺一樣,是大驪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可我不覺得這就是大驪的全部。大驪有最早的山崖書院,有紅燭鎮的繁華熱鬧,有風雪中主動要我去烽燧躲避風寒的大驪邊軍斥候,有能讓青鸞國掌柜笑臉相迎的關牒戶籍,甚至有她親手創建的綠波亭的局外人諜子,願意為了大驪親身涉險來給我捎信,我覺得這些也是大驪王朝。」

陳平安轉頭對宋集薪繼續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以後如果還是決定要面對面一拳打死她,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兩個人的恩怨,在兩個人之間了結,盡量不波及其他大驪百姓。」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會這麼想。」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道理我已經有了,甚至儒家規矩都挑不出毛病,我還管她怎麼想?」

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陳平安:「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書籍?」

陳平安仍是反問:「齊先生留給你的那些書,有些你留在了小鎮屋子裡,有些帶走了,帶走的書,你看沒看?」

宋集薪編製了一個小柳環,套在手臂上,輕輕晃動:「你管我啊?」

陳平安也不願多聊這些,問了個與恩怨、公私無關的問題:「你怎麼跑到大隋來了?」

宋集薪雙手抱住後腦勺:「當年高煊跑去咱們那兒尋找機緣,有人說我不如他,我就來這邊逛逛。」

陳平安笑道:「能一樣嗎?你這是來大隋耀武揚威來了?當時高煊才算名副其實地深入敵國腹地。再說了,現在高煊又去了披雲山林鹿書院當質子,你也學學?」

宋集薪啞然失笑:「陳平安,你現在可比以前強太多了,都知道說些怪話了。難道是跟我學的?」

陳平安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宋集薪蹲下身,撿起石子丟入湖中:「求你一件事,怎麼樣?」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答應。」

宋集薪抬起頭,滿臉委屈道:「為啥?陳平安,你捫心自問一下,除了騙你去當龍窯學徒那次,其他事情,我有任何對不住你的地方?」

陳平安說道:「你看我不爽,我看你就爽了?何必假裝是朋友?」

宋集薪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捧腹大笑:「陳平安啊陳平安,現在的你,比以前那個性格死板的木頭人,可要順眼多了,早是這麼個脾氣,當年我肯定誠心誠意跟你做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宋集薪,其實你清楚,我們兩個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要別成為仇人,你我就都知足吧。」

宋集薪摘下柳環,丟入湖中,然後撿起石子,試圖往柳環中央丟擲:「落魄山的山神廟,如今處境不太好,魏檗對你家山頭上的這位山神很……有芥蒂,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幫著在魏檗那邊說幾句話,不奢望魏檗能夠提攜那座山神廟,只求盡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換了山神廟裡邊的神像。」

陳平安欲言又止。如今的落魄山山神,正是曾經的窯務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著那隻漸漸漂遠的柳環,輕聲道:「你想說什麼,我其實一清二楚,他之所以會被過河拆橋,被盧氏降將王毅甫割掉頭顱,除了遮掩那座廊橋的皇室醜聞內幕之外,其實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畢竟誰樂意自己的親生兒子,心中會有個『便宜老爹』?王毅甫私底下告訴我,他死之前,祈求過王毅甫,捎一句話給我,說他那麼多年,一直想要我給他寫一副春聯來著。你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誰死?」

陳平安想了想:「我本來就要返回龍泉郡了。這件事,我會與魏檗說說看,但是我不會要求魏檗做什麼,也沒這本事去對一位北嶽正神指手畫腳,這點,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說清楚。甚至我現在還可以告訴你,宋煜章將來多半會站在你娘親那邊,身為落魄山山神,卻要來對付我,到時候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會將宋煜章的金身打得粉碎,再無拼湊成一尊神像的可能性,絕不含糊。」

宋集薪笑道:「這一來一去的兩筆賬,怎麼覺得我都不用謝你了?」

陳平安冷笑道:「就沒想過你宋集薪這輩子會感謝我。」

宋集薪哎喲一聲,發出一連串嘖嘖嘖的聲響,站起身拍拍手:「陳平安,你這會兒的言行舉止,真像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極有神仙心性了。」

陳平安無動於衷。

宋集薪笑問道:「見過了你,求過了事情,我就要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了。對了,稚圭就在山腳那邊的書院門口等著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了。」

宋集薪又道:「如今的真武山馬苦玄,閉關之後破關、破境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就像凡夫俗子吃壞了東西拉肚子一樣,所以如今已經被譽為第二個風雪廟魏晉,你說杏花巷靠他一個,在名聲上,就跟能我們整條泥瓶巷掰手腕,氣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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