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思

朱斂沒有見過受邀拜訪書院的老夫子趙軾,但是那隻扎眼萬分的雪白麋鹿,李寶瓶提起過。高冠博帶的趙軾,行走時的腳步聲響與呼吸快慢,與尋常老人無異。即便沒有看出異樣,可是朱斂卻第一時間就繃緊了心弦。這會兒,出現在院子附近的所有人物,都極有可能是大隋死士。

仙家術法,千變萬化,防不勝防。仙家鬥法,更是鬥智斗勇。朱斂和崔東山切磋過兩次,清楚修行之人一身法寶的諸多妙用,讓他這個藕花福地曾經的天下第一人大開眼界。

如果不是跟隨了陳平安,譜牒戶籍又落在了大驪王朝,按照朱斂的本性,身在藕花福地的話,此刻早已經動手,這叫寧可錯殺不可錯放。不過拗著性子不去暴起殺人,並不意味著朱斂沒有手腕試探對方的深淺。

朱斂瞥了眼道路旁邊的一棵梧桐樹,一片翠綠梧桐葉的葉柄悄然斷裂,如箭矢激射向那個有雪白麋鹿相伴的老夫子趙軾。趙軾渾然不覺,只是繼續前行。桐葉在即將割掉老夫子頭顱之際,驟然間失去駕馭,變成一片尋常落葉,飄飄蕩蕩,墜落在地。

朱斂走過兩洲之地,知道一座儒家書院山長的分量,即便不是七十二書院,而是各國大儒自建籌辦的私立書院,也是一張最好的護身符。這種身份,與人間君主、宗室藩王差不多,會得到儒家庇護。

修道之人,如果膽敢擅自刺殺,就會招來儒家書院的追捕,整座浩然天下都是儒家坐鎮,又能跑到哪裡去?要麼通過秘密渠道躲入一些名聲不顯的破碎的洞天福地,要麼乾脆就遠離世間。可若是奸臣宦官、藩將外戚之流殘害君主,篡位也好,扶植傀儡也罷,七十二書院則不會插手。

朱斂如果真就這麼削掉了一位私人書院山長的腦袋,萬一趙軾不是什麼死士,而是個貨真價實的年邁碩儒,今天不過是心血來潮,來此拜訪崔東山,那麼朱斂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可朱斂猶不罷休,以腳尖踢中路邊一顆鵝卵石,擊向趙軾小腿,並將力度巧妙掌控在七境金身境修為。

可憐老夫子哎喲一聲,低頭望去,只見小腿一側被撕裂出一條血槽,滿頭冷汗。

趙軾抬起頭,咬牙切齒道:「你是誰?!為何要行兇傷人?知不知道這裡是山崖書院!」

朱斂一臉意外,略帶一絲惶恐,先嘀嘀咕咕,後罵罵咧咧:「不都說書院山長是那口銜天憲的高明練氣士嗎,既然有白麋鹿這等通靈神物相伴,怎麼如此不經打,竟是個廢物,慘也,慘也……」

然後趙軾就看到那人一路小跑而來,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方才神遊萬里,踢石子玩來著,不小心就擋了趙山長的大駕,真是罪該萬死……」

趙軾吃痛不已,不得不彎腰,臉色慘白,大汗淋漓,大概是不敢去看鮮血淋漓的傷口,狠狠瞪著這個戰戰兢兢的佝僂老人。

朱斂來到趙軾身邊,伸手攙扶:「趙山長,我扶你去院子那邊療傷。」

趙軾任由朱斂搭住手臂,哀嘆道:「怎會有你這麼毛毛躁躁的武人,既然學了一點技擊之術,就更應該約束自己,稚子蒙童撒潑打滾,與青壯男子打架鬥毆,能一樣嗎?俠以武亂禁,說的就是你們這些人!」朱斂連連點頭稱是。

電光石火之間,本就習慣了佝僂彎腰的朱斂,身形頓時收縮,如一頭老猿,一個側身,一步重重踩地,兇狠撞入趙軾懷中。一把本該刺入朱斂眉心處的本命飛劍,在朱斂變作猿猴之身後,只是刺透了他的肩頭。

趙軾因朱斂勢大力沉的一撞,倒飛出去,直接將身後那隻雪白麋鹿撞飛。趙軾身形飄轉,落地站穩,心情大惡。為何書院還有一個遠遊境武夫藏身在此!

朱斂對於鮮血浸透的肩頭傷勢,竟是半點不理會,眼神炙熱,咧嘴笑道:「總算領教了一名地仙劍修的能耐,爽哉!」

院子裡邊,於祿躍上高牆,沉聲道:「來了。」

謝謝提醒道:「寶瓶、李槐、裴錢,你們三人退入正屋書房,記得關好門,除非我去開門,你們一步都不可以走出!」

三個孩子沒有多問半句,飛奔進屋子。

林守一輕聲道:「我如今未必幫得上忙。」

於祿盯著道路上對峙的朱斂和老夫子趙軾,對林守一說:「自己找機會。」

謝謝來到院子,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手掐訣,腳踩罡步,按照崔東山所授秘術,開始駕馭小院靈氣,將此地臨時打造成一座玲瓏袖珍的小天地,而她就有機會嘗一嘗「一方聖人」掌控光陰長河的滋味了。如果說茅小冬駕馭的光陰,是一條江河,那麼謝謝就只能調動一條溪澗。所幸院子佔地不大,不容易出現太大的漏洞。

那個莫名其妙就成了刺客的老夫子,並沒有駕馭本命飛劍與朱斂分生死。那把飛劍在空中划出一條條長虹,一次次掠向院子。每次飛劍試圖闖入院子,都會被小天地的天幕阻攔,炸出一團絢爛光彩,如同一顆顆琉璃崩碎。

於祿已經退回院內,輕聲問道:「能支撐多久?」

謝謝額頭滲出汗水,嗓音微顫,慘笑道:「就算朱斂能夠拖住這名劍修,不讓他全力駕馭飛劍,我最多仍是只能撐住半炷香……飛劍攻勢太迅猛,小院儲藏的靈氣,消耗太快了!」

劍修,本就是世間最擅長破開種種屏障的存在。一劍可破萬法,可不是天下劍修的自我吹噓。

謝謝無奈道:「可惜茅山長離開了東華山。」

於祿搖頭道:「茅山長不離開東華山,對手就會有針對不離開的其他對策,說不定茅山長和陳平安這會兒已經成功誘使了敵人主力,比這裡還要兇險。」

院外小道之上,朱斂身形快到了只見一陣青煙影像,而那名劍修則盡量避開,將更多心神放在御劍破開小天地一事上。小院上空,一次次綻放出五彩琉璃色彩。

面對一個佔據地利、能夠近身搏殺的遠遊境宗師,那名劍修老夫子應付得頗為吃力。

若是原本實力相當的純粹武夫與練氣士,一旦給前者拉近距離,後者就要叫苦不迭了。可劍修之所以誰都不願意招惹,就在於遠攻近戰,瞬間爆發出來的巨大殺力,都讓人忌憚不已。

朱斂一鞭腿掃得那名劍修腦袋撞在一棵梧桐樹上,大樹斷折。但朱斂也不好受,給對手本命飛劍一劍穿過腹部。

朱斂不愧是武瘋子,抹了一把肚子上流淌的鮮血,伸手一看,放聲大笑,抹在臉上,一路而去,繼續追殺劍修。

大戰正酣,生死一線,朱斂猶有閒情逸緻提醒小院那邊:「小心這老傢伙在隱藏修為,我覺得不是一般的元嬰境界,萬一再來點狗屁秘術……」

那老夫子趙軾嘔出一口鮮血,聞言後笑了笑,拈出一枚兵家甲丸,覆甲在身,竟是打算當起縮頭烏龜了,然後轉頭望向那小院,怒喝道:「給我開!」一劍而去。

一直以快示人的本命飛劍,劍身流溢飄蕩起一股至精至粹的離火,撞在小天地屏障後,轟然作響,整座小院的光陰流水,都開始劇烈晃蕩起來。於祿作為金身境武夫,尚且能夠站穩身形,坐在綠竹廊道那邊的林守一如今尚未躋身中五境,便極為難熬了。

謝謝嘴角滲出血絲,紋絲不動。作為這座小天地陣眼所在,謝謝到底修為太淺,不敢挪動腳步,否則整座小院的天地就會不穩,破綻更多。

謝謝雙手掐劍訣,眼眶已開始滲出一滴血珠。

老夫子趙軾穿上了兵家甲丸,與朱斂廝殺過程中,笑道:「打定主意要跟我纏鬥,任由我那飛劍破開屏障,不去救上一救?」

他這把離火飛劍,如果被他修鍊到極致,再等到他躋身玉璞境後,焚江煮湖都不難,一座名不副實的小天地,又是個連龍門境都沒有的小丫頭片子在坐鎮,算什麼?

謝謝已是滿臉血污,仍在堅持,只是人力有窮盡之時,她噴出一口鮮血後,向後暈厥過去,癱軟在地。

飛劍不但一寸寸刺入那座小天地,看樣子,被劍身蘊含的那股離火燃燒,還能牽扯出一個簸箕大小的窟窿。所以謝謝主持的這座小天地,不管她是清醒還是暈死過去,都已經意義不大。

於祿高高躍起,一拳擊中飛劍。拳罡炸碎,那把元嬰境地仙的飛劍直接穿透手心,再從手背「破土而出」,直接向正屋書房那邊掠去。

身處光陰流水就已經遭罪不已,小天地驀然撤去,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天地轉換,讓林守一意識模糊,搖搖欲墜,他伸手扶住廊柱,仍是沙啞道:「擋住!」

石柔身形出現在書房窗口那邊,她閉上眼睛,任由那把離火飛劍刺入這副仙人遺蛻的腹部。

一個響指聲輕輕響起,卻清晰響徹於小院眾人耳畔。

東華山山腳,院門口那邊,姓梁的老夫子交出一枚玉牌後,死死盯住那個身邊飛旋有一柄金色飛劍的白衣少年,厲色道:「崔東山,我信你一回,暫時將書院交到你手上,如果出了任何問題……」

那個站在門口的傢伙攥緊玉牌,深吸一口氣,笑眯眯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姓梁的話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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