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來者不善

陳平安陪著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廟「碰運氣」之前,先安排好了書院裡邊的人手,以免給人莫名其妙就鑽了空子,誘使別人咬鉤不成,反而白白送給敵人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先讓裴錢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謝謝打理的那棟宅院,與之做伴的,還有石柔,陳平安將那條金色縛妖索交給了石柔。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會在崔東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與陳平安聊過後,便乾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里。

陳平安再讓朱斂和於祿暗中照看李寶瓶和李槐。

朱斂、於祿,一個見著了女子就會笑眯眯的佝僂老人,一個臉上總是帶著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誰能想像,這兩位竟是境界不低的純粹武夫。

李寶瓶和裴錢晚上一起住崔東山的正屋,相信崔東山不會有意見,也不敢有。謝謝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間偏屋,石柔是陰物,可以擔任守夜一職,李槐則與林守一擠一間屋子。朱斂不用住在院子里,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但是於祿必須與石柔搭檔,守半夜。陳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夠應對一些突髮狀況。反觀於祿,一直讓人放心。

書院那邊,巡夜的夫子先生當中,歷來就有文武之分,像對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靜,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金丹境修士。還有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更是不為人知的元嬰境地仙,還與茅小冬一樣,來自大驪,正是那位看守書院大門的梁姓老人,關鍵時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鎮書院。

最後陳平安單獨將李寶瓶喊到一邊,交給她那兩件從李寶箴那邊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龍宮」的玉佩,一張品秩極高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李寶瓶有些疑惑不解。陳平安沒有隱瞞,將自己與李寶箴在青鸞國遇上的事情經過,大致跟她說了一遍,最後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以後我不會主動找你二哥,還會盡量避開他,但是如果李寶箴不死心,或是覺得在獅子園那邊受到了奇恥大辱,將來再起衝突,我不會手下留情。當然,這些都與你無關。」

李寶瓶情緒有些低落,只是眼神依舊明亮:「小師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規矩,恩怨分明……」

李寶瓶說到這裡,又問道:「小師叔,那我可以給我大哥寫封信嗎,讓他勸二哥收手?」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行。」

李寶瓶想要說話,準備將玉佩和符籙贈送給陳平安。陳平安此次下山之前,已經跟他們說了當下的處境,李寶瓶就想著讓小師叔多兩件東西傍身。

陳平安已經笑道:「我在獅子園跟一個很厲害的法刀女冠,聯手擒拿了一隻極其罕見、相當於一只活的聚寶盆的妖物,收穫頗豐,那個女冠獨佔了妖物,作為補償和報酬,她給了我六十二枚穀雨錢。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不是買,是借,有點類似當鋪,只是我們反一下,你將符籙當給我,我給你這些穀雨錢。因為這張符籙品秩極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種,能夠反覆使用,只要神仙錢支撐得起,那兩尊日夜遊神就可以一直存在於世,甚至被打散靈氣金身後,只要畫符之人有本事為那符膽畫龍點睛,依舊能夠敕令兩尊神祇現身。說實話,六十二枚穀雨錢,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是購買這張價值連城的符籙,仍是不太夠。所以我不是買符……」

憋了很久,李寶瓶實在忍不住,一本正經道:「小師叔,你這麼跟我見外,我很傷心。」

陳平安耐著性子解釋道:「我跟你,還有你大哥,都不見外,但是跟整個福祿街李氏,還是需要見外一下的。你在小師叔這間臨時當鋪當掉符籙後,那筆穀雨錢,可以讓茅山長幫忙寄往龍泉郡,你爺爺如今是我們家鄉土生土長的元嬰境神仙,各類法寶之類的,多半不缺,畢竟咱們驪珠洞天要說撿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長,可是神仙錢,你爺爺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雖說家中壓箱底的法寶,也可以賣了換錢,而且肯定不愁賣,只是對於練氣士而言,除非是與自身大道不符的靈器法寶,一般都不太願意出手。」

李寶瓶眉開眼笑:「原來小師叔還是為我著想啊,是我錯怪小師叔了,失禮失禮,罪過罪過。」

李寶瓶開始有模有樣地向陳平安作揖賠禮。

陳平安在李寶瓶站直後,伸出雙手,捏住她的臉頰,笑著打趣道:「趁著小寶瓶還沒長大,這會兒趕緊捏捏。」

李寶瓶站著不動,一雙靈動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兒。

陳平安最後看著李寶瓶飛奔而去。

待他去往書院山門那邊,茅小冬等候已久。

兩人離開書院,走過大街,拐入那條白茅街,陳平安這才悄悄將那張符籙交給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茅小冬以心湖漣漪問陳平安:「這張符籙不曾見過,材質也古怪,有說法?」

陳平安則以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回答道:「是一本《丹書真跡》上的古老符籙,名為日夜遊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書上說可以勾連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籙派敕神之法靠著一點符膽靈光請出的神靈法相,形似多於神似,這張符籙是神似居多,據說蘊含著一份神性。」之後陳平安詳細解釋了這張符籙的駕馭之術和注意事項。

茅小冬越聽越驚訝:「這麼寶貴的符籙,哪裡來的?」

陳平安略過與李寶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說是有人托他送給李寶瓶的護身符。

茅小冬笑問道:「你就這麼交給我?」

陳平安道:「在茅山長手上,才算物盡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況且沒有學會那本《丹書真跡》最正宗的法門,所以很容易傷及符膽本元,任何符籙被我開山點靈光後,都屬於涸澤而漁。」

茅小冬說了一句奇怪言語:「好嘛,我算是親身領教了。」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茅小冬也沒有說破。

不愧是被崔東山說成散財童子的小師弟,真是見人就送禮、散財啊。

兩人走在白茅街上,陳平安問道:「小寶瓶為了我這個小師叔,逃課那麼多,茅山長不擔心她的學業嗎?」

茅小冬說道:「李寶瓶才是我們書院學得最對的一個。學問嘛,山崖書院藏書樓里有那麼多諸子百家的聖賢書籍,只是讀書一事,極有意思,你不心誠,不開竅,書上的文字一個個嬌氣、傲氣得很,那些文字是不會自己長腳,從書本挪窩離開,跑到讀書人肚子里去的。李寶瓶就很好,書上文字闡述的一些道理,都不大,不但長了腳,住在了她肚子里,還去了心裡,最後呢,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間,又從心扉間躥出,長了翅膀,去到了她給老翁推的賣炭牛車上,落在了她觀棋不語的棋盤上,飛到了為兩個頑劣孩子勸架拉開的地方,跑去了她攙扶的老嫗的身上……看似皆是瑣碎事,其實很了不起。我們儒家先賢們,不就一直在追求這個嗎?讀書『三不朽』,後世人往往對『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學問。」

茅小冬雙手負後,抬頭望向京城的天空:「陳平安,你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寶瓶每次出門遊玩,我都悄悄跟著。這座大隋京城,在這麼一個風風火火的紅衣裳小姑娘出現後,感覺就像……活了過來。」

茅小冬說得比較感性,陳平安單純就是有些開心,為小寶瓶在書院的求學有得感到高興。

茅小冬突然說道:「你如今儒法兩家書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幾句了,儒家若是學得雜而不精,就容易搗糨糊,彷彿所有事情都能從書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讓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會讓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應當注意,為何遍觀歷史,從未有一個國家的君主,願意公然宣揚、獨尊法家?」

不等陳平安說話,茅小冬已經擺手道:「你也太小覷儒家聖賢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聖人的實力了。」

茅小冬輕聲感慨道:「你知道聖人們如何看待某一脈學問的高低深淺嗎?」

陳平安笑道:「這我肯定不知道啊。」他下意識摘下了酒葫蘆,茅山長這些肺腑之言,拿來下酒,滋味極好,可以讓他回味無窮。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隨便指指點點幾下,微笑道:「打個比方,儒家使人相親,法家使人去遠。」

陳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說道:「這只是我的一點感想罷了,未必對。你覺得有用就拿去,當佐酒菜多嚼嚼,覺得沒用就丟到一邊,沒有關係。書上那麼多金玉良言,也沒見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這半桶水學問,真不算什麼。」

陳平安喝著酒,沒有說話。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著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沒來由地想起某個小王八蛋的某句隨口之言:「推動歷史踉蹌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錯誤、某種極端的思想和幾個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緒飄遠,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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