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書院

老儒士將通關文牒交還給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

這位書院夫子對他印象極好。

老夫子又看了眼陳平安,背著長劍和書箱,很順眼。

負笈仗劍,遊學萬里,本就是讀書人會做、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

陳平安問道:「先生認識一個叫李寶瓶的小姑娘嗎,她喜歡穿紅棉襖紅襦裙。」

老夫子哈哈笑道:「咱們書院誰不知道這丫頭,莫說是書院上上下下,估摸著連大隋京城都給小姑娘逛遍了,每天都朝氣勃勃,看得讓我們這些快要走不動路的老傢伙羨慕不已。這不今天就又翹課偷溜出書院了,你如果早來半個時辰,說不定剛好能碰到小寶瓶。」

陳平安問道:「就她一個人離開了書院?」

老夫子點頭道:「次次如此。」

看到陳平安擔憂的神色,老夫子笑道:「放心,小姑娘出去這麼多回,都不曾出過紕漏,畢竟是書院弟子,何況我們大隋京城一向安穩,民風樸素,加上禮部尚書又是書院山長,經常要來這座小東山與幾位副山長喝茶,不會有事的。」

陳平安這才微微放心。

老夫子問道:「怎麼,這次拜訪山崖書院,是來找小寶瓶的?看你通關文牒上的戶籍,也是大驪龍泉郡人氏,不但是小姑娘的同鄉,還是親戚?」

陳平安笑道:「只是同鄉,不是親戚。幾年前我跟小寶瓶他們一起來的大隋京城,只是那次我沒有登山進入書院。」

老夫子心中有些奇怪,當年這撥龍泉郡孩子進入新山崖書院求學,先是精銳騎軍去往邊境接送,之後更是皇帝陛下親臨書院,很是隆重,還龍顏大悅,御賜了東西給所有遊學的孩子,照理說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大驪年輕人,即便沒有進入書院,自己也該看到過一兩眼才對。

老夫子問道:「你要在這邊等著李寶瓶返回書院?」

陳平安點點頭。他當然希望在山崖書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寶瓶。

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陳平安當然也要去看,尤其是年紀最小的李槐。只是他們都比不上秋冬春紅棉襖,唯有夏天紅裙裳的小姑娘。陳平安從不否認自己的私心,他就是與小寶瓶最親近,遊學大隋的路上如此,後來獨自去往倒懸山,同樣是只寄信給李寶瓶,然後讓收信人小姑娘幫著他這個小師叔,捎帶其餘信件給另外幾人。桂花島之巔那幅范氏畫師所繪畫卷,一樣只送了李寶瓶一幅,李槐他們都沒有。

這種親疏有別,林守一、於祿、謝謝肯定很清楚,只是他們未必在意就是了。林守一是修道美玉,於祿和謝謝更是盧氏王朝的重要人物。至於窩裡橫是一把好手的李槐,大概到如今還是覺得陳平安也好,阿良也罷,都跟他最親。

老夫子擺手笑道:「我勸你們還是先進書院客舍放好東西,李寶瓶每次偷溜出去,哪怕是一大早就動身,仍是最早都要黃昏時分才能回來,沒有哪次例外,你要是在這門口等她,至少還要等三個時辰,沒有必要。」

陳平安想了想,轉頭看了看裴錢三人,如果只有自己,他不介意在這邊等著。他又轉頭看了眼大街盡頭。

朱斂一直在打量著山門後的書院建築,依山而建,雖是大隋工部新建,卻極為用心,營造出一股素雅古拙之氣。

這座從大驪搬遷到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是昔年浩然天下的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這是朱斂離開藕花福地後見到的第一座儒家書院。

聖人講學處,書聲琅琅地,名聲著天下。

山崖書院在大驪建造之初,首任山長就提出了一篇開宗明義的為學之序,主張將「學問思辨」四者,落在「行」之一字上。

朱斂舉目打量書院之時,石柔始終大氣都不敢喘。她寄居於一副仙人遺蛻,其實能夠抵禦那股無形的浩然正氣,但是鬼魅陰物的本能,仍是讓她心中驚懼不已。

裴錢始終一言不發,好像比石柔還要緊張。老龍城下船之時,還在心中揚言要會一會李寶瓶的裴錢,到了大隋京城大門那邊就開始發虛,到了山崖書院山門口更是犯怵。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先生,進了書院入住客舍後,如果我們想要拜訪茅山長,是否需要事先讓人通報,等待答覆?」

老先生笑道:「其實通報意義不大,主要是我們茅山長不愛待客,這幾年幾乎謝絕了所有的拜訪和應酬,便是尚書大人到了書院,都未必能夠見到茅山長,不過陳公子遠道而來,又是龍泉郡人氏,估計打個招呼就行。咱們茅山長雖然治學嚴謹,其實是個好說話的,只是大隋名士歷來重玄談,才與茅山長聊不到一塊去。」

陳平安仍是沒有立即走入書院,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負責大隋京城治安秩序的,是步軍統領衙門?」

老先生心中瞭然,看來還是擔心李寶瓶,笑道:「正是如此,而且那座衙門主官的幼子,如今就在書院求學。」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陳平安又問過了一些李寶瓶的瑣碎事情,才與那位老先生告辭,走入書院。

裴錢走得步伐沉重,尤其是過門之後,一段坡度平緩的山路,走得像是在下河蹚水、雪地跋涉。

書院有專門招待學子親戚長輩的客舍,當年李二夫婦和女兒李柳就住在客舍之中。

書院只是象徵性收取了些銅錢,每間客舍一天才十文錢,得知如今客舍入住不多後,陳平安一口氣要了四間毗鄰客舍。

各自放了行李,裴錢來到陳平安屋子這邊抄書。

陳平安摘下了竹箱,甚至連腰間養劍葫和那把半仙兵劍仙一併摘下。

朱斂來問要不要一起遊覽書院,陳平安說暫時不去,裴錢在抄書,更不會理睬朱斂。朱斂就去敲石柔的屋門,渾身不自在的石柔心情不佳,朱斂又在外邊說著文縐縐中帶著葷味的怪話,石柔就打賞了朱斂一個「滾」字。朱斂只得獨自一人去書院閑逛。

李寶瓶可能已經比在大隋京城土生土長的老百姓,還要更加了解這座京城。

她去過南邊那座被老百姓昵稱為糧門的天長門,通過運河而來的糧食,都在那裡經由戶部官員勘驗後儲入糧倉,是四方糧米匯聚之處。她曾經在那邊渡口蹲了小半天,看著忙忙碌碌的官員和胥吏,還有汗流浹背的挑夫。她還知道那裡有座香火鼎盛的狐仙祠,既不是朝廷禮部認可的正統祠廟,卻也不是淫祠,來歷古怪,供奉著一截色澤光潤如新的狐尾,有瘋瘋癲癲、神神道道販賣符水的老婦人,還有聽說是來自大隋關西的摸骨師,老頭兒和老嫗經常吵架。她去過長福寺廟會,人山人海。她很眼饞一種用牛角製成的筒蛇,來這邊的有錢人很多,就連那些瞧著比權貴子弟還要趾高氣揚的長隨僕役,都喜歡穿著染黑的川鼠皮衣,混充貂皮裘衣。李寶瓶還去過皇城邊上,在那邊也蹲了好多個下午,才知道原來會有許多輿夫、綉娘,這些不是宮裡人的人,一樣可以進出皇城,只是需要隨身攜帶腰牌,其中就有一座編撰歷朝國史、纂修史書的文華館,外聘了不少書手紙匠。

再繞著去北邊的皇城後門,那邊叫地久門,李寶瓶去的次數更多,因為那邊更熱鬧。曾經在一座雜銀鋪子,還看到一場鬧哄哄的風波,是當兵的抓毛賊,氣勢洶洶。後來她跟附近鋪子掌柜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那個做不幹凈生意、卻能日進斗金的鋪子,是個銷贓的窩點,售賣之物,多是從大隋皇宮裡邊偷竊而出的御用物件,偷偷藏下來的一些個荷包香囊,甚至連一座宮殿修繕溝渠的錫片都被偷了出來,宮廷歲修剩餘下來的邊角料,同樣有宮外的商販覬覦,許多造辦處的報失報損,更是利潤豐厚,尤其是金玉作、匣裱作這幾處,很容易夾帶出宮,變成真金白銀。李寶瓶當時不太明白,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怎麼都有人敢偷皇帝家的東西。與她混熟了的老掌柜便笑著說,這叫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

李寶瓶還去過距離地久門不遠的繡衣橋,那邊有個大湖,只是被一座座王府、高官府邸的院牆合夥攔住了。步軍統領衙門就坐落在那邊一條叫貂帽衚衕的地方,李寶瓶吃著糕點來回走了幾趟,因為有個她不太喜歡的同窗,總喜歡吹噓他爹是那衙門裡頭官帽子最大的,就算他騎在那邊的石獅子身上撒尿都沒人敢管。

李寶瓶還去過城南邊的中官巷,那是好多年邁宦官、白頭宮女離開皇宮後頤養天年的地方,那邊寺廟道觀很多,只是都不大,那些宦官、宮女多是不遺餘力的供養人,而且無比虔誠。所以李寶瓶經常能夠看到駝背老人由僕役扶著,或是獨自拄拐而行,去燒香。逛盪次數多了,李寶瓶就知道原來資歷最深的宮女,被譽為內廷姥姥,是服侍皇帝皇后的年長女官,其中每天清晨為皇帝梳頭的老宮人,地位最為尊榮,有些還會被恩賜「夫人」頭銜。

在京城東邊,有著大隋最大的坊市,商鋪眾多,車馬往來,人流即錢流。其中又有李寶瓶最愛閑逛的書坊,一些膽子大的書鋪掌柜,還會偷偷販賣一些依照朝廷律法,不能放行出關出境的書籍。各個藩屬國使節,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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