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禮物

船頭一場鬧劇,雷聲大雨點小。

因為劍修祭出了本命飛劍,而且還是反常的兩把,到最後竟然不見血?看客們覺得不太過癮。

渡船載了小兩百號人,一時間渡船上議論紛紛。對於青鸞國人氏而言,無論是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為利奔波的山澤野修,還是攜帶家眷拓寬視野的達官顯貴,乘坐仙家渡船,並不稀奇,雲海滾滾、仙鶴翱翔之類的如畫美景,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反而不如親眼目睹這種衝突來得讓人精神一振,亦可藉機各持己見。相較於當事雙方一個雲淡風輕、一個藏頭露尾,他們聊得十分起勁,看法雜亂,到最後大致達成一致,都覺得那名年輕劍修,行事太霸道了,這麼點小事,何至於出手傷人,擺明了劍修身份就能解決,非要一腳踹得那名漢子倒地不起,不是仗勢凌人是什麼?只有一個被父母帶著遊歷山河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說了句:「不是那個被打的傢伙有錯在先嗎?」

附近看熱鬧說熱鬧的大人們,連同她那在青鸞國世族當中極為門當戶對的父母在內,都只當沒聽到這個孩子的天真言語。他們繼續猜測那個年輕劍修的來歷,是出了個李摶景的風雷園,還是劍氣沖霄的正陽山?要不就是冷嘲熱諷,說這傳說中的劍修就是了不起,年紀輕輕,脾氣真不小,說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講道理的地仙,就要吃苦頭了。

小姑娘又怯生生說:「如果那個背劍穿白袍的大哥哥,沒有本事傍身,不就已經被那一大幫人欺負了嗎?」

大人們依舊沒理睬一個孩子的幼稚看法,屁大點孩子,能懂什麼。

沒人搭理她,小姑娘有些氣憤,跑到一處人少的船頭欄杆附近,踮著腳使勁向外眺望,那些雲朵,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看得她眼饞。她伸出手去,做了幾個抓取的手勢,然後往嘴裡塞,拍了拍肚子,心滿意足,就不跟那些大人生悶氣了。她其實挺想找那個長得彷彿小黑炭的同齡人玩的,只是那會兒她不太好意思,而且爹娘叮囑過她,上了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樣隨意,後來出了那麼大的事情,她就更不敢湊過去了。

小姑娘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欄杆旁邊有個人,那人長得特別好看,比之前護著黑炭丫頭的那個大哥哥,還要符合書上說的玉樹臨風。

那人約莫而立之年,只是整個人依然給人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年輕,朝氣。

他轉頭與她對視一眼,小姑娘趕緊轉過頭,假裝賞景。

那人笑了笑,學著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懸浮白雲,伸手一探,然後那座雪白山巒微微晃動,之後有一條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的白線,游到了那人手中,被他雙手揉捏成一團線球。他笑著伸向小姑娘,像是在詢問要不要嘗嘗看,小姑娘使勁搖頭,那人便將線球丟入了自己嘴中。

小姑娘大為讚歎,張大嘴巴,佩服不已。

是個長得好看的神仙唉。

那人趴在欄杆上,無所事事。

此次告假出門,他既是散心,也是想要近觀那個極有可能是法出同門的年輕人。

他正是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既是當初設局圍剿黃牛、誘殺野修的地仙修士,也是本次青鸞國佛道之辯的京城看門人。

佛道之辯尚未真正落幕,所以韋諒這個歲數比青鸞國國祚還要大的大都督、青鸞國開國皇帝的左膀右臂、昔年的頭號謀士,這次跟現任皇帝陛下請了辭。唐黎心裡很不情願,如今青鸞國形勢複雜至極,沒有韋諒坐鎮京城,卧榻之側皆虎狼,可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青鸞國太祖皇帝立國後,為二十四位開國功臣建造閣樓、懸掛畫像,韋潛排名其實不高,但是其餘二十三位文臣武將孫子的孫子都死了,而韋潛不過是將名字換成了韋諒而已。

這艘名為青衣的仙家渡船,與世俗王朝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戰船,模樣相仿,速度不快,還會繞路,為的就是讓半數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樂子:在高出雲海之上的某座釣魚台,以奇木小煉特製而成魚竿,去垂釣價值千金的鳥雀、飛魚;去客棧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巔欣賞日出日落的壯麗景象;去某座仙家門派以重金購買種子,然後交由農家修士培育種植出一盆盆奇花異草,取回之後,是放在自家門庭欣賞,還是官場雅賄,都行;還有一些山頭,故意飼養一些山澤仙禽猛獸,會有修士全程隨侍陪同喜好狩獵之事的有錢人,上山下水,「涉險」捕獲它們。

韋諒在青鸞國花團錦簇的歲月里,其實一直孑然一身。大都督府,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都只是個幌子,故而他並無子嗣。

恍恍惚惚,這麼多年了。

韋諒蹲下身,笑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我叫元言序。」

韋諒點頭道:「言必有物、序,這麼看來,你家中有長輩是當年桐城派『義法說』的推崇者,這一脈學問已經沉寂好些年了,那麼我猜應該不是你爹給你取的名字,應該是你爺爺取的吧?」

元言序瞪大眼睛,對這個人更加佩服了,這都猜得到?

韋諒笑問道:「咱們聊聊?」

元言序小跑幾步,蹲在他身邊:「先生你說,我聽好了。」

遠處,元言序娘親面有憂色,就要去將自己女兒帶回身邊。婦人的夫君,一個儒雅中年文士,也是這般打算。仙家渡船之上,就沒有誰是簡單人物。

只是他們身邊那個隨行的家族老客卿,對中年儒士搖搖頭,輕聲說道:「說不定是一樁仙家機緣,我們最好靜觀其變。」夫婦二人這才稍稍放心,同時又有些期待。

韋諒乾脆盤腿而坐,雙手撐在膝蓋上。這艘仙家渡船已駛入一片雲海上方,欄杆外如一條雪白長河,成了名副其實的渡船。

韋諒先問了小姑娘元言序關於先前那場風波的看法,小姑娘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

看到這位神仙先生點頭,元言序有些開心,終於有個認可自己看法的人了。

韋諒緩緩道:「你們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都是……怎麼講呢,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卻又最脆弱的瓷器,未來是登大雅之堂,還是淪為井邊破罐,就看教得好不好,教得好,形制就正,教不好,就長歪了。

「言傳身教,又以後者更重要。言傳為虛,身教為實,因為孩子未必聽得懂大人的那些個道理,但是對世界又最好奇,要孩子耳朵里聽得進、裝得下道理,很難。孩子眼睛裡看見得更多,更容易記住這個世道的大致模樣,比較淺顯,黑白分明,稚嫩卻尤為可貴。這麼潛移默化下去,自己都渾然不覺,點點滴滴,年年月月,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再難更改。

「所以好些人看似長大成人後,有有違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舉措,其實早就有跡可循。在打磨器形的關鍵時刻,父母的言行,至關重要,一句做錯了事卻罵不到點子上的訓斥,或是做錯了,乾脆就覺得自家孩子年紀太小,選擇視而不見,最後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所以要賞罰分明,父母要學會給子女立規矩。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

韋諒說得語速平穩,不急不緩。

元言序聽得認真,偶爾眨眨眼睛。

韋諒繼續道:「所以在小的時候,父母以身教子女仁義,稍大一些,學塾先生教弟子書本上的仁義。兩者相輔相成,前者往實處教,後者往高處教,缺一不可,相互拆台更不行。」

元言序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但是別人說話時,豎耳聆聽,不插話,她還是懂的。

韋諒轉頭笑問道:「知道什麼人相對比較願意聽人講道理嗎?」

元言序搖搖頭。

韋諒便自問自答:「一開始,孩子聽父母的;隨後,學生聽先生的;長大後,弱者聽強者的,貧者聽富者的,臣子聽君王的,又比如山下的聽山上的,山上的聽山頂的。那麼問題來了,強者若是說得不對,弱者卻將強者的所有言語道理,死心塌地奉為圭臬,怎麼辦?道德仁義,已經很難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種東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術法,更讓人感到敬畏,讓所謂的強者都束手束腳,讓這些人像犯錯的孩子畏懼父母的訓斥,像是教書先生的雞毛撣子和戒尺,一犯錯就會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韋諒笑容燦爛:「聽不太懂,對吧?」

元言序當然聽不懂,小腦袋瓜里一團糨糊呢:「嗯!」

韋諒哈哈笑道:「你其實聽進去了,只是暫時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厲害,他們往往吃過虧後,只是學了些為人處世的小聰明。小姑娘,你雖然修行資質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無憂,不太會有心性大變的事情出現,以後再嫁給好男人,這輩子不會差到哪裡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這種事情,過家家的時候,倒是跟同齡人玩過,每次都會找出一塊紅緞子,給「新娘」蓋在頭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劉府的那個小書獃子,她就會笑得多些,若是馬府那個小胖墩,她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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