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異鄉見老鄉

陳平安一行順利進入青鸞國京城。

繼老龍城之後,一行人再次有了人間熙攘的繁華感覺。

陳平安到底還是給了朱斂一些金銀等黃白物,由著他去購買那些讓石柔深惡痛絕的書畫。

陳平安自己則找了家百年老字號鋪子,買了好些一文錢一分貨的精美宣紙。

入城之前,陳平安就已在僻靜處將竹箱騰空,物件都被他放入咫尺物中去了。

崔東山之前在百花苑客棧提及過這場爭辯的內幕,其中就有那座在青鸞國籍籍無名的白雲觀,所以陳平安刻意繞過了白雲觀。

陳平安總覺得自己的好運氣在獅子園那邊用得差不多了,遂想著千萬別太招搖,別主動闖入雲林姜氏和青鸞國唐氏皇帝的視野。

在鬧市一棟酒樓大快朵頤的時候,京城人氏的食客們,都在聊著臨近尾聲卻未真正結束的那場佛道之辯,個個興高采烈,眉飛色舞。不論是禮佛還是向道,言語之中,難以掩飾身為青鸞國子民的傲氣。其實這就是一國國力和氣數的顯化之一。

這種情形,陳平安在一些地方見過,比如在風雪之中的大驪邊軍斥候身上見過,在大隋京城的老百姓身上見過,在老龍城那輛馬車上的少女身上見過,在倒懸山也見過。

附近幾張桌子的人都在說一樁京城剛剛發生的妙事,事情廣為流傳。

陳平安便聽著,裴錢見陳平安聽得認真,這才稍稍放過剩下的那半隻美味真美味的燒雞,豎起耳朵聆聽。

朱斂偷偷伸出筷子,想要將一隻雞腿夾入碗中,被眼疾手快的裴錢以筷子擋下,一老一小瞪著眼,出筷如飛,陳平安夾菜時,兩人便鳴金收兵,陳平安低頭扒飯時,裴錢和朱斂則又開始較量高下。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對活寶,只是好奇那場看似偶遇的打機鋒。

原來昨天京城下了一場大雨,有個進京書生在屋檐下避雨,有僧人持傘在雨中。

於是有了一場妙不可言的對話,內容不多,但是意味深長,被坐在陳平安附近的幾個酒客琢磨出無數玄機來。

當時書生詢問僧人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僧人說他在雨中,書生在檐下無雨處,無需度。書生便走出屋檐,站在雨中。僧人便大喝一聲:「自找傘去。」最後書生失魂落魄,返回屋檐下。

酒客多是驚嘆於這位禪師的佛法高深,說這才是大慈悲,真佛法。因為即便書生也在雨中,可那個僧人之所以不被淋雨,是因為他手中有傘,而那把傘就意味著蒼生普度之佛法,書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禪師度他,而是心中缺了自度的佛法,所以最後被一聲喝醒。

見實在是很難從裴錢眼皮子底下夾到雞腿,朱斂便轉而給自己盛了一碗雞湯,喝了一口,撇嘴道:「味兒不咋的。」

陳平安笑道:「你骨子裡還是讀書人,自然覺得味道一般。」

朱斂點點頭:「可不是,勞心勞力還不討好,換成是少爺或是柳氏兄弟,就得乖乖拿出傘為那書生遮風擋雨,捎他回家,說不定還會因為路上踩到了水坑,或是那人肩頭給雨水打濕了,而不被那人念你們的好。換成是臭牛鼻子的話,估計都沒這些事兒,看也不看屋檐下,直接就走了。」

陳平安想了想,笑問道:「若是一聲喝後,禪師再借傘給那書生,風雨同程走上一路,這碗雞湯的味道會如何?」

朱斂晃了晃碗里的雞湯,笑道:「可能就會好多了。」

石柔算是聽明白了。

裴錢聽得迷糊,何況還要忙著啃雞腿。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別光吃雞腿,多吃米飯。」

裴錢使勁點頭,身體微微後仰,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得意揚揚道:「師父,都沒少吃哩。」

青鸞國京城這場佛道之辯,其實還出了很多咄咄怪事。

有僧人劈爛了佛像當柴火燒,還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了一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可謂振聾發聵,難免引人深思。

青鸞國道士反而少有驚世駭俗的言語舉動,溫溫吞吞,而且據說各大著名道觀的神仙真人們,已經在雙方教義爭論中,逐漸落了下風。

尤其是京城南邊那座白水寺的高僧斬貓公案,一開始好像是道家神仙攻訐佛家的突破口,但是高僧大德們似乎早有預料,一通莊嚴說法,將道人們反駁得啞口無言。

對於這些傳聞,陳平安聽過就算了。

吃過午飯,陳平安便開始帶著裴錢他們逛街。

陳平安買了一對青釉圍棋瓷罐,罐子器形相對一般,尺寸碩大,但是偏偏秀雅精熟,殊為不易。店主說此物曾是燒造極少的雲霄國宮廷御用,應該不假。陳平安燒瓷出身,這份眼光還是有的。關鍵是棋罐連蓋,並非後世增補,所以貴就貴了,一對罐子,店鋪開價五十兩銀子,陳平安掏得心甘情願。

再給裴錢買了一隻手拈小葫蘆,雅稱「草里金」,個頭極小卻品相極好,當初在獅子園牆頭上,女冠柳伯奇就是用類似模樣的小葫蘆,收了那隻蛞蝓妖物的真身。當然,這隻黃皮小葫蘆,只是供人把玩的世俗尋常物。

陳平安一眼相中,見裴錢也看得目不轉睛,就買了下來。

因為在裴錢心目中,行走江湖,大概就應是師父陳平安這樣,得有個裝酒喝的物件兒。

這隻一看就死貴死貴的小小黃皮葫蘆,裴錢覺得跟她歲數剛好。裴錢當然沒敢開口討要,見陳平安主動買下了,立即笑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嚷嚷著有酒喝嘍,結果陳平安一栗暴打得她當場就蹲下了身。雖然腦袋疼,裴錢還是高興得很。

白水寺,那位白衣僧人坐在封堵多年的井口旁,喃喃道:「輸了,輸了。不是佛法輸了,是我們輸了。」

年輕僧人滿臉淚水,望向遠處:「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窟。我錯了,我錯了。」

京城白雲觀,一個住在小道觀附近的婦人帶著丟了紙鳶的孩子對著一個小道童大罵不已,中年觀主則躲得遠遠的。之後那個小道童哭著找到了觀主師父,傷心道:「師父,我們不如把那幾棵樹砍了吧,經常討街坊鄰居的罵,香客又被罵跑了,接下來我們真就沒有香火啦,會挨餓的,師父以後也會買不起那些書的。」

中年觀主當然不會砍去那些古樹,但是小徒弟哭得傷心,他只得好言安慰。他牽著小道童的手去書齋時,小道童還抽著鼻子。但到底是久經風雨的白雲觀小道童,傷心過後,立即就恢複了孩子的天真本性。小道童遇到的事還算好的,有的師兄還被一些個埋怨他們晨鐘暮鼓吵人的悍婦撓過臉呢。反正道觀師兄們每次出門,都跟過街老鼠似的。習慣就好,觀主師父說這就是修行。大夏天,所有人都熱得睡不著,師父也一樣睡不著,跑出屋子,跟他們在大樹底下納涼,一起拿扇子扇風,他就問師父為啥咱們修道之人,做了那麼多科儀功課,還是熱呢,心靜自然涼才對呀。師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是笑。小道童就會氣得從師父手中奪過扇子,好在觀主師父從來不生氣。

這會兒,把雨後天晴的小徒弟安置好,中年道人抽出一本儒家蒙學書籍給孩子看。

中年觀主繼續翻看桌上的那本法家書籍。先前他看到一句「為政猶沐也,雖有棄發,必為之」,便開始提筆做註解。準確說來,是又一次書寫讀書心得,因為書頁上之前就已經被他寫得沒有立針之地,他只好拿出最廉價的紙張,以便寫完之後,夾在其中。

小道童不太愛看書——以前都是觀主師父給他講書上的故事——就放下書籍,走到師父身邊。看到師父下筆如飛,寫了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內容,小道童踮起腳,看了看那本攤開的書,轉頭望向師父,好奇問道:「師父,寫啥呢?」

中年觀主將手中毛筆放在他自製的木雕筆架上,笑道:「重新讀到了一句法家言語,心有所感,就寫些東西,以便下次翻到,可以自省,好知道自己昨日之想,再來驗證明日之思,一次次切磋琢磨之後,學問才能從存在於諸子百家的聖賢書中,變成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學問。」

小道童哦了一聲,還是有些不開心,問道:「師父,我們既捨不得砍掉樹,又要被街坊鄰居們嫌棄,這嫌棄那討厭,好像我們做什麼都是錯的,這樣的光景,什麼時候是個頭呢?我和師兄們好可憐的。」

中年觀主神色和藹,微笑著歉然道:「別怪街坊鄰居,若是有怨氣,就怪師父好了,因為師父……還不知道。」

小道童撓撓頭,白雲觀道人一律頭戴方巾,不戴芙蓉、魚尾和蓮花三種道冠,小道童眼巴巴道:「那師父到底什麼時候知道解決的答案啊?」

雖然師徒二人說的「知道」,差了十萬八千里,中年觀主仍是嘆了口氣,耐著性子道:「還是不知道啊。」

小道童突然笑了起來,拍了拍師父的胳膊:「師父,不急,我們不急啊,要不要我幫你揉揉胳膊?」

中年觀主給那句話做完了註解,想了想,拿起桌上一本佛家經典,上邊記載了近百篇佛門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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