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君子救與不救

師刀房女冠離開後沒多久,裴錢就躡手躡腳從屋裡面走出來,額頭貼著黃紙符籙。

石柔站在屋門那邊,神色緊張,即便已經察覺不到女冠的絲毫氣機,仍是心有餘悸。

她是女鬼陰物,大搖大擺行走人間,其實處處是兇險。沐猴而冠,只是惹來恥笑,可她這種鳩佔鵲巢、竊據仙蛻的歪門邪道,一旦被出身譜牒仙師的大修士看破根腳,後果不堪設想。

裴錢到了陳平安和朱斂身邊,瞥了眼牆根那邊。

朱斂笑道:「一根靈氣殆盡的狐毛而已,也要撿起來當個寶?」他伸手一抓,將牆角那根支撐起狐妖障眼法幻術的黑色狐毛用雙指拈住,遞給裴錢,慷慨道:「想要就拿去。」

裴錢躲在陳平安身後,小心翼翼問道:「能賣錢不?」

朱斂以指尖搓動那根韌性絕佳的狐毛,竟然沒能搓成灰燼,微微訝異,仔細凝視,道:「東西是好東西,就是很難有實實在在的用處,若是能夠剝下一整張狐皮,說不定就是件天然法袍了吧。」

陳平安提醒道:「這種話少說為妙。」

朱斂笑道:「確實是老奴失言了。」

這邊的動靜顯然已經驚動其餘兩撥捉妖人,複姓獨孤的年輕公子哥一行,那對修士道侶,都聞聲趕來,入了院子,神色各異。看待陳平安,眼神也有些複雜。本該半旬後露面的狐妖竟然提前現身,這是為何?而那抹凌厲刀光,氣勢如虹,更是讓眾人心驚。之前獅子園給出的情報,說狐妖飄忽不定,無論是陣法還是法寶,尚無任何仙師能夠抓住狐妖的一片衣角。不承想那佩刀女冠修為如此之高,一刀就斬碎了狐妖的幻象。

陳平安將狐妖和師刀房女冠的那場衝突,說得有所保留,女冠的身份更是沒有道破。

那名肩上蹲著一頭火紅小狸的老者,突然開口道:「陳公子,這根狐毛能賣給我嗎?說不定我能藉此機會,找出些蛛絲馬跡,挖出那狐妖藏身之所。」

陳平安笑問道:「價格如何?」

老者一番權衡利弊,道:「狐毛已經完全失去靈性,其實本身已經不值一枚雪花錢。」

陳平安沒有立即回答。

獨孤公子身後的那名貌美女婢,一雙秋水長眸,泛起微微譏諷之意。

眼前這位背負白鞘長劍、一襲白袍的年輕仙師,瞧著挺像山上人,實則市儈得很呢,一枚雪花錢的狐毛,還要做一做文章?不過她很快釋然,所謂的譜牒仙師,可不就是這般道貌岸然?

她跟隨自家公子,一起遊歷山河,多次上山下水尋訪仙人,又有幾人能夠讓公子刮目相看?難怪公子會次次乘興而往,敗興而歸。

這位婢女突然發現那人身後的黑炭小丫頭,正望向自己。婢女對裴錢展顏一笑。裴錢咧咧嘴。

陳平安對那老者說道:「我突然想起,原來自己也有些不入流的術法,能夠以此搜尋狐妖,就不賣了。」

老者洒然笑道:「大家都是降妖而來,既然陳公子自己有用,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就不勉強了。」

他們走後,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對裴錢正色道:「知道師父為何不肯賣那根狐毛嗎?」

裴錢乾脆利落道:「那人說謊,故意壓價,心存不軌,師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心生不喜,不願節外生枝,萬一那狐妖暗中窺視,白白惹惱了狐妖,咱們就成了眾矢之的,打亂了師父布局,本來還想著隔岸觀火的,看看風景喝喝茶多好,結果引火上身,小院會變得腥風血雨……師父,我說了這麼多,總有一個理由是對的吧?哈哈,是不是很機智?」

朱斂嘖嘖道:「某人要吃栗暴嘍。」

果不其然,陳平安隨手就一記栗暴敲下去。

裴錢轉頭怒視朱斂,咬牙切齒道:「烏鴉嘴!」

朱斂笑道:「欺軟怕硬?覺得我好欺負是吧,信不信往你最喜歡吃的菜里撒泥巴?」

裴錢有些心虛,看了看陳平安,耷拉著腦袋。

從藕花福地第一次見面起,到被臭牛鼻子老道人丟出,裴錢覺得陳平安是天底下對自己最知根知底的人了,用書上的話說,她就是劣跡斑斑,所以她有些怕。

陳平安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輕聲說道:「我在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佛經上說,昨日種種,譬若昨日死,今日種種,譬若今日生。知道什麼意思嗎?」

裴錢抬起頭,輕輕搖頭。

陳平安笑道:「以後就會懂了。」

裴錢眼睛一亮,問道:「師父,這句話能不能刻在一枚小竹簡上送給我?如果可以的話,再加上河伯祠廟那兩句?」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然後就狐毛賣與不賣這件小事,比較少見地給她說了些大道理:「行走江湖,要多加小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也不能沒有防人之心。時時刻刻都講究表面上的待人以誠,對誰都掏心窩子,反而只會讓江湖更加險惡。真正的待人以誠,自然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如何呵護好它,不傷人不害己,就需要自己積攢江湖閱歷了。」

朱斂微笑道:「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此等金玉良言,是書上的真正道理。」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朱斂說得比我更好,還不絮叨。」

陳平安取出最後三壺桂花釀中的一壺,遞給朱斂。當初范家捎來不少桂花釀,只不過分兩種,一種讓陳平安路上喝,數量不少,只是這一路,今天給這位一壺,明天給那位一壺,這還沒走到青鸞國京城,就快沒了。另外一種極為稀少,據說是桂夫人在桂花島上親手釀造的,只有六壇,當時便是范峻茂都眼饞,死皮賴臉地順走了一壇。

聽到陳平安誇讚朱斂,裴錢轉頭望向朱斂,好奇問道:「哪本書上說的?」

朱斂哈哈笑道:「人生苦難書,最能教做人。」

裴錢最受不得師父給人壓了一頭,就對朱斂嗤笑道:「那我還學海無邊,書囊無底呢,隨便瞎謅幾句誰不會?還是我師父說得好,好多了!」

朱斂搖頭晃腦喝著酒,有了好酒喝,就再沒有跟這個丫頭頂真的心思。

陳平安對裴錢說道:「別因為不親近朱斂,就不認可他說的所有道理。算了,這些事情,以後再說。」

陳平安最後還是覺得急不來,不用一下子把所有自認為是道理的道理,一股腦地灌輸給裴錢。像裴錢這種記性好的,背了幾萬字幾十萬字的聖賢書,都不如她自己真正懂得一兩句書上的教誨。

朱斂在河伯祠廟有一句無心之言,聖賢書歸還聖賢,讓陳平安深思。陳平安開始自省,比起真正的讀書人,自己讀的並不多,但是比起市井百姓,卻也不算少,那麼仔細思量一番,這些年還給聖賢的聖賢書何曾少了?

陳平安嘆息一聲,說是去屋裡練習拳樁。在院子這邊,太過惹眼。

屋內女鬼石柔,聽到陳平安說的那句佛經言語後,怔怔出神,最終微微嘆息。她收了收心緒,屏氣凝神,以崔東山傳授的一門口訣,呼吸吐納,點點滴滴,以水磨功夫,煉化這副仙人遺蛻。

在陳平安關門後,裴錢小聲問道:「老廚子,我師父好像不太開心,是不是嫌我笨?」

朱斂笑眯眯問道:「要不喝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嘛。」

裴錢雙臂抱胸,氣呼呼道:「我已經在崔東山那裡吃過一次大虧了,你休想壞我道心!」

朱斂差點一口酒水噴出來,笑罵道:「你個丫頭片子,有個屁的道心!」

裴錢站起身,雙手負後,唉聲嘆氣,不忘回頭用憐憫的眼神瞥一眼朱斂,大概是想說我才不樂意對牛彈琴。

朱斂在她轉過頭後,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黑炭丫頭差點摔了個狗吃屎。裴錢雙手一撐地面,轉了個圈,立定後轉身,惱羞成怒道:「朱斂你幹嗎暗箭傷人,還講不講江湖道義了?我身上可是穿了沒多久的新衣裳!」

朱斂問道:「想不想學我自創的一門武學,名為驚蟄。稍有小成,就可以拳出如春雷炸響,別說是跟江湖中人對峙,打得他們筋骨酥軟,就算是對付魑魅魍魎,一樣有奇效。」

裴錢反問道:「你誰啊?」

朱斂倒是不介意自己的好心被當作驢肝肺,只是不想聽這小傢伙接下來的歪理,揮手道:「滾滾滾,練你的瘋魔劍法去。」

裴錢一肚子話語不得說,有些苦悶,就去自己屋內拿了行山杖出來,開始練習同樣是她「自創」的這門武學。那次在路上降服了路邊土狗後,她信心暴漲,這段時日除了老老實實跟隨陳平安六步走樁,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都被她暫時擱置一旁,偶爾敷衍幾下而已,更多是主攻這套威力極大、立竿見影的絕世劍術。

裴錢樂在其中,看得身為遠遊境武夫的朱斂……那叫一個傷眼睛。

朱斂環顧四周,並無異樣。

看來挨了那一記法刀後,狐妖長了些記性。

小院另外兩間屋內。

石柔在以女鬼之魂魄、仙人之遺蛻修行崔東山傳授的上乘秘法。

陳平安則以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