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夫子氣魄

崔東山走後約莫半個時辰,讓一位相貌平平的漢子跑了趟客棧,找到陳平安,出示了一塊大驪仙家細作才能攜帶的太平無事牌。

陳平安神色如常,可心中差點炸毛。要知道他在桐葉洲被算計得最狠的一次,就是那塊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玉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且兩塊玉牌剛好都有「太平」二字,陳平安難免犯怵。

能夠擔任大驪細作的修士,得符合三個條件:一是本事高,能殺人也能逃命;二是心智堅韌,耐得住寂寞,可以堅守初衷,數年甚至是數十年死忠於大驪;三是必須擅長察言觀色,不然就會是一顆沒有生髮之氣的呆板棋子,意義不大。

所以這名蟄伏青鸞國多年的大驪細作,一瞬間就捕捉到了這位年輕仙師的細微異樣,只是這些,與他無關。此次他光明正大地現身走入百花苑,事後收尾一事,少不得要解決諸多麻煩。沒辦法,那位大人身份太過嚇人,進入這座青鸞國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後,不但直接上門找到了他,還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綉虎兵符,此符能夠調動所有大驪境外的細作死士。

大驪諜報機構,最早是呈三足鼎立之勢,牛馬欄、銅人捧露台、綠波亭,國師綉虎、藩王宋長鏡和那位後宮娘娘,各自執掌一塊地盤。前幾年手握綠波亭的娘娘,突然去了一座毗鄰京城的仙山結茅修行,退出大驪權力中樞,綠波亭就劃歸國師。後來竟是連藩王宋長鏡的銅人捧露台,在皇帝陛下授意下,一併交給國師經營。綉虎崔瀺如今可謂大權獨攬。

漢子以久違的大驪官話,與陳平安說了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情。原來是那頭隱匿城外的黃色地牛,決定跟隨崔東山遠遊,而崔東山也會給這頭地牛之屬的龍門境妖物一份機緣,順利結成金丹的希望很大。

陳平安微微鬆了口氣,問道:「敢問先生手上這塊太平無事牌,是什麼品秩?」

漢子沒有任何猶豫,坦誠道:「回稟公子,是第二高品。在下受之有愧,誠惶誠恐。」

關於太平無事牌的品秩高低,這本身就是一樁不小的機密,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問必答,漢子不敢有絲毫怠慢。

漢子站起身,畢恭畢敬拿出一隻錢袋子,遞給陳平安道:「那位大人還要屬下將此物交給公子,說是『束脩數條』。」

陳平安起身接過一袋子……銅錢,哭笑不得,放在桌上,對這個大驪細作抱拳道:「勞煩先生跑這一趟了,希望不會給先生帶來一個爛攤子。」

漢子有了些笑意,有這句話其實就很夠了,何況為大驪賣命效死,本就是職責所在。他抱拳還禮道:「公子客氣了。」

陳平安在漢子離開後,打開那隻材質普通的棉布錢袋,將銅錢倒出,一小堆,不知道崔東山葫蘆里賣什麼葯,難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師禮?

裴錢埋怨道:「崔東山真是的,不說一袋子小暑錢,一袋子雪花錢也行啊。怎麼給師父你當學生,恁的小氣。」

陳平安見錢袋子和銅錢真沒有什麼玄機,反而心情好轉幾分,猶豫了一下,沒有放入地盤更大的咫尺物,而是收起來放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黑炭小丫頭笑眯起眼,像只小貓。

之後裴錢開始抄書寫字,一筆一畫,一絲不苟。習慣成自然,如今她若是哪天不抄書,反而渾身不自在。

陳平安就繞著桌子,練習那個揚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轉的拳樁,姿勢再怪,旁人看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這天暮色里,朱斂來到陳平安屋裡。此時裴錢正坐在桌旁,一手拿著他送她的遊俠演義小說,一手比畫著書上描述的蹩腳招式,嘴裡哼哼哈哈的。陳平安也坐在桌旁,手邊擱著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朱斂笑道:「少爺真是事事勤勉,『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老話應該就是專門為少爺說的。」

畫卷四人,雖說哪怕是到今天為止,仍是各懷心思,可拋開這些不說,從桐葉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走到這東寶瓶洲青鸞國,多次生死相依,並肩作戰,結果一天工夫,隋右邊、盧白象和魏羨就離去遠遊,只剩下眼前這位佝僂老人,陳平安要說沒有半點離愁別緒,肯定是自欺欺人。

陳平安拿出了兩壺桂花釀,與朱斂一人一壺,對坐而飲。

朱斂笑道:「少爺為何始終不問老奴,到底是怎麼在武道上接連跨出兩大步的?」

如果是在崔東山下完那盤「棋外棋」之前,陳平安可能還會斟酌權衡一番,又興許是喝過了幾口桂花釀,便不願意太過鉤心鬥角,笑道:「誰還沒有點壓箱底的心事和秘密,不願拿出來曬太陽給人看,很正常,我不也一樣?只要不是害人之心,藏著就藏著吧,說不定就……跟我們手裡的桂花釀一樣,越放越香。」

朱斂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咧嘴笑道:「既然少爺願意給這壺酒喝,那老奴也就開懷痛飲了。老酒,新酒,都是酒,先喝為敬,少爺,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跟朱斂酒壺碰酒壺,各自喝了一大口,看得裴錢十分眼饞。桂花釀她是嘗過滋味的,上次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那頓年夜飯上,陳平安給她倒了一小杯,甜得很,好喝極了。

朱斂抹了一把嘴,問道:「少爺還記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輩吧?」

陳平安點點頭。

朱斂笑道:「老奴破開六境大瓶頸,緊跟著隋右邊躋身第七境金身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少爺不會感到奇怪。但是後來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遠遊境,這裡邊,九境武夫鄭大風的喂拳,老龍城戰死了一次,荀老前輩的指點迷津以及最後又拉扯了老奴一把,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學路數與隋右邊三人大不相同,環環相扣,缺一不可。非是老奴自誇,老奴所走武道,雖是在藕花福地那麼個小地方悟出來的,根柢就只有四個字,『厚積薄發』,但自認便是在奇才輩出、神仙亂飛的浩然天下,都不算差。」

朱斂放下酒壺,笑著起身,走到桌子與房門之間的空地,道:「老奴打一套拳,少爺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

本就身形矮小佝僂、拳意貌似松垮提不起的武瘋子,身架子越發「蜷縮」,手腳背脊肩腰,皆是如此,讓旁人看得十分彆扭。裴錢一眼看去,覺得這個朱斂此時越發「小」了,只是比起平時懶洋洋的矮老頭,這一縮,力氣和拳意,好像反而一下子都迸發出來了。

猿猴之形。

朱斂身形擰轉,步伐詭譎,看似隨意出拳,骨架收攏,只是在身架偶爾舒展的某一瞬間,就有雷霆萬鈞的拳意傾瀉而出。

裴錢覺得有些眼熟。

陳平安心中讚嘆不已,武瘋子武瘋子,真是天資卓絕,不愧是丁嬰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經歷過一場場生死大戰之後,陳平安心中堅信,單論捉對廝殺分生死,畫卷四人在境界相當的前提下,最後活下來的,多半會是這個朱斂。

朱斂竟是將太平山女冠黃庭當初在藥鋪後院,傳授裴錢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時的刀劍真意,轉變成了他自身的拳意。

當然,這其中,又有朱斂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先天優勢,因為朱斂的拳法和武學,相對隋右邊三人,最為接近黃庭傳授的劍術刀法的精氣神。

可能夠在旁觀看黃庭幾眼,就學得如此形神俱備,並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斂這份眼力和根骨,陳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斂停下拳架,笑道:「少爺好眼力。」

裴錢有些不服氣,老廚子你適可而止啊,這樣的馬屁也說得出口?我師父可還一個字都沒說呢。

朱斂斂了斂笑意,以比較罕見的認真神色,緩緩道:「這條路,類似隋右邊的仗劍飛升,只能慘淡收場,在藕花福地已經被證明是一條不歸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沒能等到那一聲春雷炸響。只是在少爺的家鄉,就不存在攻不破的關隘城池了。」

陳平安由衷讚歎道:「可是歸根結底,還是你朱斂站得高,看得足夠遠。」陳平安突然擔憂道:「只是你連破兩境,第七境的底子,會不會不夠牢固?」

朱斂嘆了口氣,點頭道:「比起第六境的堅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確實很一般。」朱斂喝了口酒,無奈道:「但是沒辦法,荀老前輩道破了一句天機,說寶瓶洲所有看似前程遠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麼這座寶瓶洲,就會是所有七境、八境純粹武夫的傷心地,這輩子就算是沒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邁得大一些,趁早到達九境,先佔據一席之地再說。之後即使如同圍棋國手裡面那些淪為弱九段的,也總好過一輩子待在八段。」

陳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縣城武廟,崔東山以神通顯化過青鸞一國武運,所以朱斂所說,並非全然沒有道理。其中的隱患,朱斂自己已經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躋身九境後,斷頭路極有可能就斷在了九境上,無望到達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數的九境武夫當中,又有強弱高低,一旦廝殺,不同於圍棋九段對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轉劣勢,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對上底子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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