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一年春

陳平安經過一番天人交戰,才讓崔東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陽神身外身進屋子。

崔東山依舊是以那把金色飛劍畫了一個大圈,陳平安忍不住詢問這是什麼術法神通,崔東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畫地為牢,既可當作庇護之所,也能囚禁他人,進不去出不來,所以有「雷池」的說法,後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術法,多達數十種,大多偏離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後,提及石柔,崔東山說得眉飛色舞,很是稱讚了石柔的根骨一大通,說這「開山」一事,除了耗費兩袋金精銅錢之外,還算順風順水,這副從飛升境大修士身上剝離出來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給石柔陰魂以大毅力、大福緣,成功變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兩者之間,雖然還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後不過是些消耗光陰和銀子的水磨功夫,已經沒有大礙。

崔東山說過了天大的好消息後,就開始挑瑕疵道:「開了門,反客為主,不過是第一道關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獨厚,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夠佔了這麼大的便宜。如果早先有人識貨,又肯砸錢,幫她謀劃個咱們寶瓶洲第一流的五嶽正神都沒問題。但是她根骨好,並不意味著修行資質就上乘,作為一個存活數百年的孤魂野鬼,始終沒能修出個花樣來,當個鬼王之類的,除了舊主人不靠譜之外,她本身修行天賦實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註定破不開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做不到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陳平安取出一壺桂花釀,崔東山接過後,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抹嘴,又道:「好在進了座金山,即便是慘兮兮的小鬼搬財,每次搬得再少,幾十年幾百年,孜孜不倦,終究能夠搬出個富甲一方的有錢人。此後她只需用笨法子啃硬骨頭,沒什麼大的修行關隘了。這就是仙人遺蛻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結金丹,不用養育元嬰,連天魔都不用理睬,誰不羨慕?」

崔東山嘿嘿一笑,道:「當然,先生心智堅韌,是不會羨慕的,學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羨慕,歸根結底,我還是不如先生的。」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消耗金精銅錢,我手上都會留下六枚金精銅錢,你別打這筆錢的主意。」

崔東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花福地四隻螻蟻的主人,真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要是還不知道惜福,活該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龍虎山的五雷正法,學生還是會一些的,說不定比一些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還要更加精通,到時候先生一聲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陳平安搖頭道:「還是希望能夠跟他們四人有個善始善終吧。」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為何問都不問,六十年後,又該如何牢牢掌控石柔?」

陳平安笑道:「我不問,你就不會說了?做買賣和謀劃之事,我比你差遠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會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東山了。」

崔東山感激涕零道:「不承想在先生心目中,學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願意信任學生,學生豈敢不效死?」

陳平安看了眼即將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間的枯骨艷鬼,問她道:「不後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為陰魂所遭受的種種苦楚,春雷聲,晨鐘暮鼓聲,還有天地之間的正氣罡風,金秋肅殺之氣,沙場兵戈之氣,以及各方山水祠廟和城隍閣,諸多種種,皆是我們野鬼的磨難,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後一點靈智,淪為只知殺戮的厲鬼……」

石柔娓娓道來,說了許多陰物存世的規矩和內幕。

陳平安聽得仔細,這才稍稍減輕了那份面對「杜懋」的不適應。崔東山始終面帶微笑,陪著陳平安一起豎耳聆聽石柔的闡述。

石柔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經塵埃落定。

崔東山說明天還要再休養一天,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

屋內頗像是一場慶功宴,不過也就當局者三人,一壺桂花釀而已。最後崔東山起身告辭,陳平安將他們倆送到屋門口,便關上了門。

白衣少年和白髮老者一前一後走在廊道中。崔東山滿臉喜慶之色,而石柔不知為何,越走越心驚膽戰。到了崔東山的屋內,果不其然,他五指如鉤,一把抓住「杜懋」的頭顱,將石柔按在牆壁上,厲色道:「小小陰物,比螻蟻還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夸夸其談?誰給你的狗膽?!」

一副相當於仙人境體魄的琉璃金身,不輸九境武夫的雄渾體魄,照理說被如今不過是地仙境界的崔東山這麼一抓,不過是撓痒痒才對。崔東山明顯用上了某種秘不示人的神通,他的五指如五股強勁罡風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她臉龐扭曲,淚流不止。

崔東山抬起另外一隻手,對著石柔額頭屈指一彈,如洪鐘大呂響徹石柔的心扉。崔東山鬆開五指後,石柔癱軟在地,她靠在牆上,渾身顫抖,大汗淋漓。

崔東山一腳踩在她額頭上,使得石柔的後腦勺猛然撞壁。崔東山彎下腰,俯視著她,譏笑道:「才不配德,德不配位,你兩樣全佔了。信不信我這就將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遺蛻,讓你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風的洗禮、甘霖雨的沐浴;或是乾脆將遺蛻當作一盞燈籠,以你神魂作為燈芯,卻能夠讓你毫無察覺,六十年後,驟然暴斃?」

崔東山腳上加重力道,石柔腦後的牆壁一點一點裂出縫隙。

崔東山眼神冰冷,厲聲道:「怎麼?不過是褲襠里多出一隻鳥,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變,眼神漠然,哪怕遭受著巨大屈辱和痛苦,仍是抬起頭,第一次與這個白衣仙師對視。

崔東山覺得有意思極了,微笑道:「你這六百年前的亡國遺種,道家某一脈旁支的死灰餘燼,辛苦熬了這麼些年,就積攢出這麼點隱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問道於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腳了吧?不然我就以那問道之人,用你這一脈中興之祖的獨門秘法,將你那一點道脈僅剩靈光,徹底抹去?」

石柔滿臉匪夷所思,終於流露出巨大恐慌,那是比面對死亡更大的驚懼。

她曾經在綵衣國城隍廟內的那塊石碑上,輕輕哼唱過一首被陳平安誤以為是綵衣國古老鄉謠的詩歌。她本以為數百年前的陳年舊事,加上一切痕迹都被寶瓶洲各方勢力合力銷毀,早已不會有人知曉內幕,就算是偶然從雜書上看到這些詩歌殘篇,也不可能準確推斷出她的真實身份,可沒想到,面前這位白衣仙師做到了,還一下子抓住了她這個頭小小女鬼的真正死穴。

崔東山伸出雙指,那把從眉心掠出的金色飛劍,繞指飛旋,最後畫出一道早已失傳的金色符籙,就像是在崔東山的指尖綻放出的一朵氣象莊嚴的金色蓮花。

石柔想要開口求饒,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的手指,不斷靠近她的眉心處。

石柔閉上眼睛,嘴唇微動,以心聲默默吟唱那首當年所在道脈旁支的開篇歌。過了一會兒,束手待斃的石柔緩緩睜開眼睛,發現那人已經收手,用一種憐憫的眼神打量著她。

崔東山直起腰,鞋底在「杜懋」臉上蹭了蹭,如同踩在泥濘里髒了鞋底,得擦一擦。他瞥了眼劫後餘生的石柔,道:「下不為例。」

石柔輕輕點頭。

崔東山剛走出去幾步,又猛然間轉過身,一腳重重踹在石柔腦袋上,使得她的大半顆腦袋都陷入牆壁當中,氣呼呼道:「不殺之恩,都不曉得跟我道聲謝?」

石柔將腦袋從牆壁中拔出來,默默跪地向崔東山磕了三個頭。

崔東山坐在桌旁,沒好氣道:「我不會陪著先生一路走下去,在我離開後,記得別浪費了這副最能抗揍的身軀。要是因為你沒有竭盡全力,讓我家先生受了傷,無論輕重,我都會將你那點道種靈光從你神魂深處摘出來,再拿去種植在一個僧人身上。」

石柔緩緩抬起頭,滿臉悲苦,看著這個貌若神人卻心思縝密且歹毒的仙師,喃喃道:「世間怎麼會有你這麼可怕的人?」

崔東山嗤笑道:「這可不是先生教的,是我自學成才。」

石柔站起身,只敢靠牆而站。

崔東山一拍桌子,厲聲罵道:「還不滾去自己屋子,杵在這裡作死啊?信不信我將你褲襠里那玩意兒剁下來,再讓你吃下去?」

悲憤欲絕的石柔低著頭,快步離開這座好似人間煉獄的屋子。

崔東山翻開桌上那些青鸞國文人撰寫的書籍,越看越火大,重重合上書本,罵罵咧咧道:「狗屁的『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看這些玩意兒,老子像是臉上給人抹了一大把屎,還他娘是拉稀的屎。」

崔東山睡不著覺,百無聊賴,就悄然離開客棧,去縣城晃蕩。無意間見著了一個窮酸下五境野修,正在用不入流的小鬼偷錢術,駕馭十幾隻鬼靈精怪的小傢伙,去偷一戶市井人家的錢財。小傢伙們彷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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