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兆

這場雨水中蘊含著不同尋常的陰沉煞氣,被陳平安幾句話道破,但真正讓石窟兩撥江湖豪門偃旗息鼓的關鍵所在,不是陳平安的什麼走路不可走窄的道理,也不是陳平安抖摟的那一手挑燈符籙,而只在於一句話:「金桂觀的老神仙們尚未出手。」

這意味著金桂觀要麼謀定而後動,示敵以弱,引蛇出洞;要麼就是無力抗敵,只能龜縮道觀,避其鋒芒。

無論是哪一種緣由,這種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來自雲霄國的胭脂齋女子,也肯定不願把身家性命搭進去。至於曾經在數國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的老魔頭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輩,此次登山,是為了給孫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觀則可以順勢收取一位得意弟子,雙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澤幫並不矮人一頭,竺奉仙可不樂意給金桂觀道人擔任馬前卒。

陳平安返回原處,裴錢很狗腿地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塊小石板,要給陳平安當小板凳。她蹲在地上一邊使勁用手擦拭小石板上的泥土,一邊抬頭安慰道:「師父,你還是很有風範的,就是收官階段有些瑕疵,不過可以忽略不計。」

收官一說,是裴錢經常旁觀盧白象與人對弈,耳濡目染學來的。與畫卷四人朝夕相處,裴錢還是學到了不少東西。比如老魏的戰陣兵法,「沙場廝殺,么(沒)得什麼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後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跟小白學了琴棋的一些個規矩;與朱斂學了幾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斂見她經常打下手還算吃苦耐勞,就送了一本江湖遊俠小說給裴錢,裴錢看得廢寢忘食;又跟隋右邊討教了許多行走江湖的黑話,例如「要想從此過,留下買命財」「大膽剪徑毛賊,吃我一槍」之類的。

這時,張山峰看了眼外面的雨幕,比較擔憂,輕聲道:「這麼大的陰雨,下了如此之久,觀海境修士都未必撐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陣法,可這等手筆,如果真是陣法牽引而來,而非自身道法,就是從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錢耍了,所以龍門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觀的道士是何種境界的練氣士,能否應對這場影響一地山水氣運的陰雨。」

張山峰嗓門不大,不過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師,稍稍留意,就可以聽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讓別人說自己「偷聽」,對老嫗笑道:「既然胭脂齋與金桂觀關係不俗,想必知曉觀主一身仙家術法的高低吧?」

老嫗猶豫片刻,點頭道:「相傳觀主張果已經兩百歲高齡,正是那好似雲中蛟龍呼風喚雨的龍門境修為。」

竺奉仙皺眉道:「最近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說張果閉關數十年,此次順利出關,已經躋身傳說中的陸地神仙了。」

老嫗苦笑道:「結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還收徒作甚?換成是竺老幫主,成了神仙客,還願意在爛泥塘里撿錢?不過觀主張果擁有地仙之姿,千真萬確,時間早晚而已,竺老幫主不用懷疑。你孫女拜張果為師,在金桂觀修行,前途不會差的。」

竺奉仙點點頭,神色略為好轉。

對龍門境修士,身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會忌憚,但絕對不會畏懼,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觀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數。而對於一個未來有望成為金丹境地仙的龍門境道士,竺奉仙願意拿出足夠的敬意,相信此人已經有足夠資格擔任自己孫女的傳道之人。為此,大澤幫每年定會拿出一筆孝敬銀子,遣人秘密送往這座青要山金桂觀。

張山峰心中嘆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心目中的神仙,太過高蹈虛空、不沾泥濘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樣需要兢兢業業積攢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間最大的銷金窩無底洞。只不過絕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慣了的山澤野修,那些擁有山頭洞府的大修士,自有門派中人操持庶務,打點關係,自己只需潛心修道即可。如此說來,胭脂齋老嫗倒是勉強猜對了一半。

就在此時,遠處雨幕籠罩下的深山中,驀然電閃雷鳴,大地震顫,風歪雨斜,又有獅子吼一般的響聲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後,異象停歇,天地間又只剩下這漫天的大雨。

約莫一炷香後,石窟內隋右邊、朱斂、竺奉仙三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向石窟外面。

竺奉仙神色如常,心中卻是一緊。那白衣年輕人的扈從之中,竟有兩人擁有不弱於自己的敏銳直覺?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鸞、慶山、雲霄三國的四大宗師之一,雖說在三十年前那場與仙人的爭鬥中,壞了些武道根本,經過三十年療傷,仍然沒有恢複武學巔峰,可虎死不落架,他竺奉仙不過是從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現在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大宗師。

這次接連三年的佛道盛事,引來了許多藏頭露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頂尖高手,屈指可數,怎的這次山間偶遇,一下子就出現了這麼多?除了姿容絕美的負劍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僂老人,那位氣宇軒昂的佩刀男子與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漢子,分明亦是底子極硬的江湖高手,這才是竺奉仙從頭到尾對白衣年輕人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雲從龍風從虎,那白衣年輕人若是蛇貓之輩,如何降服得住這幾位武學宗師?

大雨漸漸小去。雨幕中,有多個年輕道士和小道童結伴而來。為首的金桂觀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手中除了一把雨傘,別無他物。身後道人,則除了自己的傘,還各自抱著一捧油紙傘。為首道士進入石窟後收起濕淋淋的油紙傘,儀態雍容,與世家貴公子的那種富貴氣不同,別有韻味,他望向眾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試圖以陰雨壞我金桂觀山水。大家不用慌張,我們觀主與兩位遠道而來的摯友,已經施展了神通,那伙妖人已經授首伏法,並無一人逃出法網,你們可以放心隨我登山。」

胭脂齋老嫗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眼中滿是不可抑制的激動之色。先前老嫗聽那雷聲大作,早就有些心存僥倖的猜測,心情激蕩不已,此刻聽到英俊道士說觀主摯友出手相助,老嫗便想到自家祖師奶奶珍藏的那幅掛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時間百感交集。祖師奶奶當年彌留之際,仍是讓年少的她與一位師姐,手持畫軸兩端,攤開畫卷,以便讓她最後看一眼畫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們不辭辛勞護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給胭脂齋,這是百餘年間他第一次主動與胭脂齋言語一二,因此師門上下,人人欣喜萬分。

此時,一身出塵飄逸氣質的英俊道士笑道:「這些油紙傘,傘面雖是尋常,可是傘柄卻是我們觀內前輩以靈氣桂枝製造而成,可以抵禦妖風煞雨。無論是過山林入湖澤,還是獨自夜行墳崗,手持我們道觀的桂枝傘,就不用擔心邪祟侵擾,它們自會退散遠遁。觀主擔心諸位之中,有那不曾習武的家眷婦孺,便專程讓我們下山送傘。」

英俊道士說完,便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觀特產桂枝傘。

一個唇紅齒白的小道童,早早見著了唯一的同齡人裴錢,一等到師叔發話送傘,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一邊遞出手中桂枝傘,一邊咧嘴而笑。

裴錢可不稀罕這什麼金桂觀小破傘,不過陳平安就在旁邊,所以「師規家法」還是要講一講的,她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紙傘,然後老老實實與那個小傢伙致謝。

小道童有些憂心,道:「不可小覷這場陰雨,最容易傷人陽氣了,身體孱弱之人,以及命數不硬之人,一下子就會落下病根,到時候吃藥都不管用。反正這傘是我們道觀借給你們的,不收銀子,幹嗎不要?拿著唄,桂枝傘柄,又不重的。」

裴錢只恨自己沒辦法翻白眼。

看著一板一眼給裴錢解釋這場陰雨厲害之處的可愛小道童,陳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錢腦袋,要她收下油紙傘,然後望向那位英俊道士,問道:「這位道長,聽聞貴觀正開山收取弟子,不知我們這些恰逢其會的外鄉人,能否上山入觀旁觀盛舉,叨擾一番?」

那位英俊道士笑著點頭,道:「當然可以,登山之後,只需領取一本小冊子,注意上邊記載的一些道門禁忌即可。」

小道童立即轉頭對英俊道士喊道:「小師叔,冊子上邊的事項,我背得滾瓜爛熟了,不然就讓我給這位公子說上一說?」

英俊道士微笑道:「若是公子願意聽你聒噪,你就陪著公子一起登山便是。」

陳平安抱拳謝過一大一小兩位金桂觀道士,笑道:「謝過道長,有勞這位小道長。」

陳平安轉頭望向徐遠霞和張山峰,兩人輕輕點頭,示意登山入觀一事,並無不妥,甚至對此有些欣喜。

金桂觀常年閉門謝客,使得外人無法領略其中風采,青鸞國山下有傳聞,白水寺那個天女散花、桂子滿地的奇景中那些金桂的來源,便是金桂觀後面的那幾棵千年老桂樹。更有一位雲遊天地的仙人降下身形,蒞臨道觀,手指桂樹,金口玉言:「此月中種也。」現在能登山入觀見識此樹,實乃幸事。

黃色地牛先前就連石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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