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君子武備

金丹境地仙突然笑道:「公子原來是法家門生,難怪。」

陳平安不知對方為何有此誤會。這位應該很熟悉青鸞國世情風物的地仙,笑眯眯道:「那是該切磋切磋。」

山坳內頓時劍拔弩張。

山澤野修習慣了翻臉不認人的場面,鳥為食亡,人為財死,誰不樂意額外多賺個五十枚小暑錢?乾淨錢能掙當然要掙,髒錢掙得又何曾少了?那些個散修或是為了被朝廷招攬,或是為了討要譜牒仙家一個供奉頭銜,多半就要先做一件見不得光的勾當,例如幫助朝廷刺殺敵國大將文臣,為譜牒仙師解決那些不適合親自出手的仇殺、恩怨。

金丹境地仙悠悠然環顧四周,似乎在考察戰場。

陳平安問道:「你知不知道地牛一旦選擇翻身,牽動地脈,會殃及數萬百姓?」

地仙猶豫片刻,仍是點頭坦誠道:「到了我這般境界,當然知道此事。」

對此那撥山澤野修並無太多意外,唯有陣師呂陽真皺了皺眉頭,但是隱藏得極好。

陳平安又問:「那你能否控制地震?」

地仙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笑道:「這可不簡單,要麼按照你朋友的說法,靠著燒錢,大範圍布下法陣,穩固地脈,減輕地震動蕩,要麼我們之中有練氣士擁有類似驪珠的先天靈寶,並且煉化為本命物,方可『定山伏脈』。」

見陳平安不再問話,這位地仙再次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陳平安,道聲「後會有期」。

金丹境地仙似乎放棄了「切磋」的念頭,望向那四座「山頭」的主心骨,例如坐騎為五尾黑狐的黑袍老者、陣師呂陽真,以心聲分別告知他們分贓地點,以交付定金之外的剩餘報酬,然後御風而去。

所有散修跟隨地仙離去,只是方向略有不同,想必那位金丹境修士會在不同時辰、不同地點,向四伙人依次支付神仙錢,省得有野修不患寡而患不均。

張山峰輕輕捶了陳平安一拳,打趣道:「可以啊,把小暑錢當雪花錢使喚來著。」

徐遠霞早已站起身,收刀入鞘,一邊用手指從上往下梳理鮮血結塊的髯須,一邊道:「暫時是安全了,就怕這位金丹境地仙,是條心懷不軌的地頭蛇。實在不行,我們就別等那場青鸞國京城的佛道之辯,早早離開為妙。」

張山峰猶豫道:「陳平安借我的那把真武劍,還有你那把短刀,難道就留在大都督府了?」

陳平安修正道:「不是借。」

徐遠霞雖然心疼,仍是神色堅毅,道:「偌大一座都督府,又不會長腳,以後總有機會討要回來,萬一大都督府是這場圍殺的主謀,我們就是自投羅網。青鸞國唐氏皇帝一向桀驁不馴,那位大都督又是唐氏皇帝的心腹,我們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而且有理說不清,人家隨便潑點髒水下來,我們躲都躲不掉。」

張山峰曾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不然也不會棄儒學道,去山上當了道士,這趟從北俱蘆洲南下遠遊寶瓶洲,見聞頗豐,挫折收穫皆有,成熟了許多,聽過徐遠霞的解釋後,也就不再堅持己見。

陳平安醞釀許久,才想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既能讓張山峰和徐遠霞不牽扯到自己的雲詭波譎當中,又能讓兩人放心去往大都督府,道:「我因機緣在桐葉洲一家書院得了一塊玉佩,關鍵時刻可以拿來保命。雖說如今青鸞國魚龍混雜,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但是有那塊……等同於書院君子親臨的玉牌,尋常金丹境、元嬰境地仙,都不太敢痛下殺手,所以我們拿回真武劍和那把短刀,問題不大。」

處事確實講究一個待人以誠,可如果因此陷人於險境,遭遇那種類似陳平安遇到杜懋的滅頂之災,那就不叫赤忱了,而是沒心沒肺,不諳世事。

裴錢和畫卷四人已經走近。他們對於年輕道士和大髯遊俠的身份,都十分好奇,看樣子不是陳平安的老鄉,而是之前遠遊路上遇到的朋友。

魏羨四人都看得出來,年輕道士只是個境界平平的練氣士,大髯刀客是個底子尚可的五境武夫,就只是這樣?

裴錢一直在偷偷打量兩人,這會兒她站在陳平安身邊,笑道:「道士哥哥好,刀客叔叔好,我叫裴錢,是我師父的開山大弟子!」

徐遠霞爽朗大笑,白白賺了個輩分。

張山峰雖然被劍修本命飛劍刺透了肩頭,抹過金瘡葯後,仍是有些臉色慘白,可是見著了這位自稱陳平安大弟子的枯瘦女孩,便嘴角翹起,笑著打招呼道:「裴錢妹妹,多大歲數了?」

裴錢笑眯眯道:「才七歲哩,所以個兒才這麼點高。」

陳平安一記栗暴下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裴錢,立即哭喪著臉道:「我其實十一虛歲啦。」

陳平安轉過身,蹲下,轉頭望向徐遠霞,問道:「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辦?」

徐遠霞和張山峰也一併蹲下身,徐遠霞摸著鬍子沉吟道:「不說那個鬼鬼祟祟的金丹境地仙,只說以騎黑狐為首的那撥野修,心術不正,如果咱們就這麼放著地牛不管,它就是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先前有句話說得實在,誰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送佛送到西吧,暫時讓它以這般真身跟在我們身邊,等到傷勢好轉,尋一處能夠隱匿身形的地脈,到時候再分開也不遲。不過這麼一來,陳平安你肩上的擔子就要重了。」

陳平安笑道:「這才多久沒見,就這麼見外了?」

徐遠霞哈哈大笑道:「說客氣話又不花我的錢。」

裴錢小雞啄米,深以為然,客氣話馬屁話,真不花錢,這位大鬍子叔叔,應該算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相比裴錢,畫卷四人卻看得更多想得更遠。

他們四人,從來沒有見到過陳平安會詢問別人的意見,並且自然而然就聽進去。須知跟他們四人這一路,打打殺殺也不算少了,隋右邊都死了多少次了,陳平安的種種表現,無形中都展現出其極其強硬、堅韌和有主見的那一面,同時陳平安又對四人給予足夠的尊重,便是魏羨都不得不承認,他溜須拍馬時所謂陳平安的「霸王之資」,其實水分不大。

陳平安望向那頭黃色地牛,問道:「你能否以人身現世?如果我沒有記錯,躋身觀海境或是龍門境,應該可以變成人形吧?我有一瓶療傷的丹藥,你若是以人身服用,效果更佳。」

在離開老龍城之前,桂夫人讓人帶來了一隻由桂木打造而成的多寶匣,裡頭裝了十二瓶丹藥,針對中五境每一級階梯都分別有不同的丹藥。

聽到陳平安的問話後,那頭傷了大道根本的龍門境妖物搖搖頭。

張山峰解釋道:「相較尋常的山精水怪,它比較特殊,就像水屬蛟龍一般,五行之屬越是純粹,幻化人形就越困難,像它就需要躋身金丹境才行。」

陳平安恍然,點頭道:「沒事,我們這次去往大都督府,就盡量繞過大的城池,挑選山水小路就成了。」

張山峰笑道:「這個我們就熟門熟路了,這兩年在青鸞國、慶山國逛了不少地方。」

陳平安隨即掏出一瓶適合龍門境練氣士服用的丹藥,讓黃色地牛服用。一炷香的工夫,它已經能夠掙扎著起身,雖然依舊是滿身縱橫交錯的傷口,但是行走無礙。畢竟世間土屬妖物,本就以體魄堅韌、耐力驚人著稱,而且這頭龍門境妖物坦言,自己煉化了一隻青釉山水瓶作為本命物之一,能夠容納、積蓄天地靈氣。陳平安聞弦知雅意,便直截了當將那瓶丹藥全部給了黃色地牛,由著它收入本命青釉瓶內,慢慢汲取藥性和靈氣療傷。

黃色地牛四足踏地後,眼眶內竟是淚水瑩瑩,凝視著眼前這位一襲雪白長袍的年輕人,感激道:「仙師高風,如何回報?」

它又愧疚不安道:「仙師於我既有救命之恩,更有為我續道之德,可是我在此修行兩百多年,只是看中了此地龍脈,之前偶然所得兩件靈器和法寶,都已經煉化為本命物,此外並無攫取任何天材地寶……」

裴錢哀嘆一聲,怪我,怎麼才出了老龍城,自己就又成了個賠錢貨?在蜂尾渡那邊差一點賠了兩枚雪花錢,在這山坳更是虧到姥姥家。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真要有心,等你傷勢痊癒,結成了金丹,能夠以人身遠遊四方之後,可以去我的家鄉。那邊山清水秀,靈氣充沛,歡迎你來做客——」

徐遠霞突然開口道:「何必等到結丹再去?養好了傷,直接去你家鄉便是,說不定可以直接在那邊結丹。有聖人坐鎮氣運,還不用擔心惹來地牛翻身的意外。」

黃色地牛眼神迷茫,似有不解。

陳平安用心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徐遠霞笑道:「不急,還能走上一大段山水路程,先看看對不對脾氣,再做決定不遲。若是性情不合,還不如留個好印象,以後有緣再會,總好過朝夕相處,結果生出齟齬,好好一樁善緣就浪費了。」

張山峰附和道:「可行。」

陳平安自無異議。

一行人緩緩而行,離開山坳,去往那座名震青鸞國的大都督府。

陳平安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