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鄉遇故知

正月十五,元宵節。

老龍城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大街小巷遊人如織。五大姓氏按照習俗,各自打造了一條燈火長龍,抬著遊街,若是從雲海俯瞰這座寶瓶洲最富饒的城池,就會發現有五條火龍在固定的路線上游弋。

陳平安讓畫卷四人帶著裴錢出去賞燈,讓趙姓陰神暗中尾隨,以防不測。

他和鄭大風兩人在櫃檯那邊,一壺酒,兩隻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幾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閑聊,守著鋪子。

鄭大風總有些古怪規矩,喝酒之前,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楊柳枝條,插在灰塵藥鋪大門上邊,還在門檻外面擱了一副碗筷。

陳平安瞥了眼門檻那邊,問道:「是敬神禮佛,還是款待路過的孤魂野鬼?」

鄭大風笑道:「老頭子傳下來的規矩而已,具體怎麼個說法,老頭子從來不解釋,我們當徒弟的,只能依葫蘆畫瓢,照做就是。這老龍城裡邊,這麼多練氣士待著,聚在一起,陽氣太盛,能有什麼妖魔鬼怪?就算有小貓小狗三兩隻,藥鋪有老趙這尊陰神在,它們也不敢湊過來。鬼魅陰物,除了那些失了心竅的厲鬼,大多數比咱們人要懂規矩講禮數多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抿了一口范家送來的桂花釀,突然說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幫忙,去雲海上面煉製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離開老龍城,往北走。雖說文聖老爺講了,之後可以隨便去哪裡,沒什麼忌諱,不過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談不上有什麼大事必須要做,就仍然按照楊老前輩最早的說法,暫時不回龍泉郡。我大概要去寶瓶洲的三四個地方,估計花在路上的時間就要一年多,逛完後,差不多剛好可以回去。」

鄭大風斜靠櫃檯,看著門外的小巷,隨口問道:「有沒有想過在龍泉郡開宗立派?」

陳平安搖頭道:「開宗立派有多麻煩,只看阮師傅的所作所為,大致就心裡有數了,難。再者我哪來的資格開宗。」

鄭大風哧溜喝了口小酒,滿臉陶醉,小半杯桂花釀而已,好似給他喝出了幾大罈子美酒的醉意,輕聲笑道:「如果能夠將龍泉郡西邊大山一座座收回來,擁有十餘座連接成片的山頭,是有靈氣底蘊來創立仙家門派的。只不過想要那些勢力把吃到嘴裡的肉吐出來,不太容易。之前大驪不過是為了結交拉攏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閥,給的價格才那麼低。你如果不是有阮邛的那層關係,恐怕連一座真珠山都買不到,更別提落魄山了。」

陳平安對此深以為然。

驪珠洞天雖然不以靈氣鼎盛著稱於世,可這是跟其餘三十五座小洞天做對比,一般的金丹境、元嬰境地仙之流,能夠單獨在那裡擁有一座落魄山,結茅修行,開闢府邸,已經是夢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陳平安嘴上說開宗立派難難難,可是內心深處,卻是極其希望能夠真有這麼一天,甚至當初在飛鷹堡跟陸台閑聊時,就已經想好了自家山頭該有哪些人和事。不然為何陳平安會想到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詢問一套護山陣法需要多少神仙錢?光是聽聞鍾魁講述老天君坐鎮太平山,現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鏡,駕馭三劍,追殺背劍白猿在千萬里之外,陳平安就心嚮往之了。

這時那個已經跟灰塵藥鋪混熟的外鄉老人,突然出現,笑眯眯跨過門檻,開門見山道:「陳平安,看樣子,是快要離開老龍城啦?想跟你商量個事。」

陳平安站直身體,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請說。」

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繼續喝酒夾菜,自己則走到櫃檯旁,直接用手抓了幾顆油炸花生米,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說道:「可能有那麼點強人所難,也有些冒犯,但是緣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錯過,可能就會此生錯過。縮頭伸頭皆一刀,我還是直接說了,說完之後,陳小兄弟和大風兄弟,你們可別讓老兒我以後吃不著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飽閉門羹——」

鄭大風沒好氣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說點痛快話行不行?」

老人仰起頭,丟了塊藕片到嘴裡嚼著,道:「隋右邊雖然已經是純粹武夫的小宗師,躋身了金身境,極其不容易,可在我看來,瓶頸太大,登頂極難,撐死了就是遠遊境,運氣好,也就只是這八境武夫而已。」

鄭大風立即拆台道:「八境武夫而已?老頭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這話去,看看老龍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會不會氣得一巴掌拍爛你的嘴?」

老人是個脾氣相當好的,絲毫不計較鄭大風的頂撞,笑道:「這不是例外嘛,隋右邊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走武道這條斷頭路——」

鄭大風一拍桌子,嚷道:「你說啥?」

老人趕緊彎腰拿了陳平安那隻酒杯,倒滿了一杯桂花釀,對鄭大風舉杯道:「說錯話了,我自罰三杯,自罰三杯!」一口飲盡,就要去倒第二杯。

陳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壺口子,道:「老先生喝一杯罰酒就行了,咱們這麼熟,不用如此見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一把嘴,惋惜道:「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點,一兩杯的,喝不出啥味來。」

鄭大風夾了塊小蔥拌豆腐,催促道:「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繼續道:「隋右邊是極其稀少的先天劍坯,擁有劍仙之姿,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她劍心精粹澄澈,以後以元嬰境劍修破開上五境瓶頸的可能性,會比較大。我不妨撂一句話在酒桌上,只要陳小兄弟願意割愛,准許隋右邊加入我們山門,最多兩甲子,我保證隋右邊成為一位戰力極高的元嬰境劍修,再拍胸脯保證之後百年內,肯定成為玉璞境修士。」

陳平安微笑不語,遞過筷子,還給老人倒了一杯酒。

鄭大風冷笑道:「荀老兒,你這是癩蛤蟆張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撐死自個兒?退一萬步說,隋右邊如今已經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說了,成為遠遊境武夫並不難,需要時間打磨體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邊舍了如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盡一口純粹真氣,再花個一兩百年的,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上五境劍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說了嘛,是有那麼點強人所難,可是隋右邊如此出類拔萃的天賦資質,不轉去修習劍道,我若是沒看見也就罷了,瞧見了還要憋在肚子里,實在難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們想啊,隋右邊這麼個俊俏小丫頭,以後就算成了遠遊境武夫,也是以雙拳與人打打殺殺,一拳打來一腳踹去,何等煞風景,哪裡有一位風姿卓絕的女劍仙,白衣飄飄,飛劍斬敵千里外,來得風流?」

鄭大風嗤笑道:「說得輕巧。純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氣越是兇險,尤其是煉神三境,涉及元神魂魄,一個不小心,別說是保住先天劍坯的劍仙資質,恐怕半條命直接就沒了。荀老兒,你當自己是飛升境大修士,還是保底仙人境修為啊?何況陳平安憑啥要把隋右邊這麼個大美人,半個貼身婢女,雙手奉上,給你這麼個遊手好閒的老色坯?」

老人正色道:「我輩風流非下流,不足為外人道也。大風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別連自己一併看輕了。」

鄭大風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夾了一筷子菜,不情不願地贊道:「老哥這句話說得坦蕩,我挑不出半點瑕疵。」

老人舉杯暢飲一大口,然後撫須而笑,道:「我就知道,大風兄弟,你是我輩同道真名士,關鍵時刻說話就是硬氣,占理,仗義!」

陳平安拈了一顆花生米,丟入嘴裡,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這件事情成與不成,只看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定。

陳平安思量之後,說道:「我只能幫你問問隋右邊本人的意思。」

這下子輪到老人大吃一驚,問道:「陳平安,你還真答應啊?」自知失言,老人一臉訕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遠遊境武夫的分量和價值。這擱在寶瓶洲最頂尖的幾大王朝,都是已經涉及一國武運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實有一肚子好奇納悶,不過仍是把話語壓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樁善緣,讓自己畫蛇添足給弄沒了。

老人離開小巷的時候,鄭大風說是去透口氣,陪著老人一起離開。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樹那邊,燈火輝煌,亮如白晝,荀淵和鄭大風站在樹底下,老人問道:「怎的陳平安也不問問我的真實身份,以及更重要的報酬?」

鄭大風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邊點頭答應,他才會來問這些。」

荀淵自嘲道:「如此看來,你我還是有些銅臭氣,陳平安才是個講究人。」

鄭大風彎著腰,看著熙熙攘攘的熱鬧街道,淡然道:「講究人容易吃虧。」

荀淵也收斂神色,眼神幽幽深深,道:「去他娘的吃虧是福。」沉默片刻,荀淵問道:「大風兄弟,何去何從?」

鄭大風說道:「廢人一個了,就想重操舊業,回去當個看門人。」

荀淵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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