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誰能借我一劍

灰塵藥鋪又恢複了先前的熱鬧。

鄭大風喂拳半個時辰後,就讓畫卷四人先喘口氣,之後就這麼斷斷續續,鄭大風始終將境界壓制在八境,只不過在一點點漲,從最早的遠遊境初期境界,到最後的八境無瑕巔峰,面對魏羨四人越來越嫻熟的合擊,鄭大風越來越不輕鬆。其間四人從未聚頭言語,哪怕是休憩間隙,依舊是分別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裴錢心大,吃過了晚飯抄完書,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瘋魔劍法,就心滿意足去偏屋睡覺了。睡覺之前,在屋門口跟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後,這才去打開陳平安放在她屋子裡的綠竹書箱,拿出那隻姚近之贈送的多寶小木匣,看看這件,瞅瞅那件,額頭上還貼著那張已經真正屬於她的寶塔鎮妖符,搖頭晃腦,滿臉得意,今兒咱有錢了呀。可是伸手摸了摸腦袋上的那張符籙,又有些小憂愁,明明知道賣了它能夠買回一棟大宅子,又不太捨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張再說,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沒啥用。不過她想好了,以後自己一定要有一座像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麼大的宅子,也要有那麼古怪的影壁,讓人一進門就曉得她有錢。

一行人住進鋪子的當天晚上,趙姓陰神帶回了一張張堪輿圖,都不知道他是從哪座府邸找來的,整整齊齊擱在正屋桌上。燈火下,盧白象跟鄭大風要了一支硬毫小錐,像是在行軍布陣,開始在上邊仔細標紅旁註,老龍城五大姓的各自「關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布」,然後在登龍台和灰塵鋪子之間畫出一條直線。

魏羨也在,朱斂和隋右邊倒是沒參與,一個在屋檐下借著月光看書,一個站在院子里淬鍊氣府竅穴中的那股純粹真氣。

至於鄭大風,已經去偏房睡覺去了,鼾聲如雷,約好了兩個時辰後再繼續喂拳。

喂拳,既可以砥礪四人武道修為,將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時又能幫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宮丹藥的靈性。

這筆買賣,是陳平安賺了。

陳平安始終站在桌旁,看著盧白象和魏羨以及趙姓陰神,在一幅幅堪輿形勢圖上圈圈畫畫、指指點點,他極少給出建議,最多就是兩人一陰神在某個細節爭執不下的情況下,陳平安在好與更好的選擇中,敲定選取哪個,事實上算很悠閑了。

藕花福地最後那趟「行走在光陰長河之畔」的遠遊,路程遙遠不說,所經歷的歲月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陳平安只敢說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對於這些與兵法相通的具體謀劃,陳平安不諳此道,那就交給真正的行家便是了。魏羨無須多說,沙場出身,而盧白象是罕見的世間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韜略,熟諳藕花福地儒釋道三教的宗旨精義,更不提那琴棋書畫,這位魔教的開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巔而已。

只不過從山腳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頂,修行路上,總歸是行人越來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條斷頭路的盡頭,眼睜睜看著別人繼續登高,又該如何?

隋右邊因為從未來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九境,心境差點塌陷。因劍心崩碎而憤怒,陳平安可以理解,但是並不認可。雖然鄭大風嬉皮笑臉對隋右邊四人說了一句「九境而已,見笑見笑」,可真以為九境是路邊大白菜嗎?鄭大風是楊老頭的嫡傳弟子!一樣差點在九境門檻上走火入魔。

隋右邊破廟一役,躋身金身境,已是大機緣在身,落袋為安了,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處的風光,這與浩然天下講究的純粹武夫腳踏實地,步步登天,其實已經背道而馳。

雖然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道理,能夠讓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沒關係,痴心劍是他陳平安的,青虎宮丹藥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邊,何時送怎麼送,都是他陳平安說了算。

沒人欠她隋右邊的。

一盞燈火下,多幅堪輿圖上,已經梳理出了一條主線脈絡,屋內爭執越來越少,陳平安走出屋子去透口氣。他走過院子,去身後正屋對面的那條檐下長凳上坐著。

灰塵藥鋪的布局,很像家鄉那間楊家藥鋪,陳平安走向那條長凳的時候,就會想起當年有位初次拜訪楊老頭的教書先生,收起了傘,也就差不多是坐在這個位置上。

遇見世間不平事,而認為是不平事者,意最難平。

換成高適真、劉琮之流,會覺得這不是什麼不平事,袖手旁觀看熱鬧就行了,說不定還會藉機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換成姜尚真之流,可能會覺得這根本就不是個事兒,多看一眼都是耽誤修行。

陳平安對破廟圍殺之局,哪怕一場架打下來,家底大損,虧到姥姥家了,可是談不上多深刻的記恨,當然不記恨不意味著該出拳時會手軟。

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會理解,陳平安在藕花福地為何對周仕和鴉兒起了殺心,就像這會兒安心酣睡的鄭大風,恐怕一樣不明白陳平安為何要插手老龍城亂局。

其實道理很簡單,雙方若是大致旗鼓相當,那麼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來我往,各憑本事廝殺,陰謀陽謀,誰生誰死,陳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兩顆被周仕、鴉兒隨手丟在地上的頭顱,鮮血淋漓,還有那個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藥鋪小姑娘。

任你丁嬰、方家有千萬個說服自己、說服兩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這三人始終是不應該遭此劫難的。

當下,陳平安還不知道齊靜春曾經喝著李槐家裡的劣酒,對李二親口說過,拳向更強者出,方是真豪傑。只知道阿良在飛升前,曾經對他們所有人說過,任何一位真正的強者,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

人間悲歡離合,千千萬萬,各有苦衷福緣,世間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人也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陸台在飛鷹堡對那個「心種鬼胎」的可憐婦人說,人間無趣,不如不來。

陳平安琢磨來琢磨去,不是人間無趣,而是不願講理的人太多了。

這個人間,善人吃虧,只能安慰自己吃虧是福,只能告誡自己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但惡人為惡而不知惡,甚至是知惡而為惡。

此時正屋內還在推敲每一個細節,趙姓陰神熟悉老龍城勢力,便設身處地地扮演苻家,針對灰塵藥鋪進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勢「演武」,而魏羨和盧白象作為另一方見招拆招。

朱斂在屋檐下翻閱著他最稀罕的某本艷情小說,是沒買多久的一本新書,硬生生給他反覆翻閱成一本舊書了,這會兒又在那邊念叨著,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原來那本刻印粗糙且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小說,在尾頁上,竟然列了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書名,還帶有三兩句畫龍點睛的中肯點評,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小說,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哪。」

說到這裡,佝僂老人轉頭對陳平安訕笑道:「少爺,老奴冒犯了,以後會注意的。」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記得給我保密。」

朱斂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學淺,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泄露半點。」

陳平安不搭話了。

先前在天闕峰渡船上,陳平安尋思著想要寄封信到倒懸山鸛雀客棧,然後讓那位掌柜的幫著交給抱劍漢子,看能否送去劍氣長城給寧姑娘。只是每次下筆都為難,不知道該如何寫這封信,猶豫到最後,就去找了能說出一句「世間情動噹啷響」的朱斂。本以為朱斂這個傢伙是個風流種,不承想還真是隋右邊眼中的老色坯,他給的一些個建議,讓陳平安要麼起雞皮疙瘩,要麼滿頭冷汗,只好無功而返。

院中,隋右邊拔劍出鞘,屈指彈劍,她側耳傾聽那叮咚聲。

這一行當中最不討喜的女子,這會兒,破天荒有了一抹笑意。

陳平安笑道:「隋右邊,你這個樣子不就挺好嘛,幹嗎一天到晚板著張臉?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介紹劍仙給你認識。」肺腑之言,發乎情,止乎禮。

隋右邊收劍入鞘,轉過頭望向陳平安,冷笑道:「狐狸尾巴這就露出來了?怎麼,要不要我幫你暖個被窩?」

陳平安哈哈笑道:「可別,我啊,膽小。」

朱斂笑眯眯道:「願隨夫子上天台,閑與仙人掃落花。好詩好詩。少爺,不曉得你是夫子啊,還是仙人哪?」

陳平安一聽朱斂這老王八蛋的下流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邊臉色冰冷,殺氣騰騰,大概是在想先一劍砍死誰。

陳平安和朱斂幾乎同時腳底抹油,一個躥進屋子,一個跑進前邊的藥鋪。

隋右邊冷哼一聲,返回自己的屋子。裴錢已經睡著,大概是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怎麼折騰都沒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門戶家門口的石獅子上睡的,睡相實在是一塌糊塗,手腳趴開,被窩哪裡留得住暖氣。隋右邊眉頭一皺,輕輕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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