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過橋登山

雨後的破廟裡邊,篝火帶來一些暖意。

陳平安膝蓋上盤腿坐著蓮花小人,小傢伙悄悄指了指裴錢的眼睛。

陳平安心中瞭然,讓裴錢跟他出去一趟,小傢伙沒入土地,幫著陳平安去巡視小廟四方。

先前裴錢在破廟內的異象,陳平安雖未親見,但是大戰落幕後,裴錢袖子上全是鮮血,滿身泥濘,說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滾了很久。蓮花小人當時手腳亂舞,給陳平安大致解釋了過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廟,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後,轉身停步,蹲下身凝視著裴錢的那雙眼眸:「你的眼睛怎麼就突然流血了?」

裴錢心有餘悸,臉色慘白,委屈得眼眶裡都是淚水,搖頭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來了,好像有東西要炸開,跟有錢人家過年時候那爆竹似的。對了,咱們到了家鄉,過年的時候能放爆竹不?可喜慶了,我一直想要親手試試看哩。」

陳平安哭笑不得,輕聲道:「當初離開家鄉,有人讓我五年之內都不要返回龍泉郡,不過過年的時候,放爆竹沒什麼難的。咱們說正事,是不是當初把咱倆丟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裡動了手腳?他有跟你說了什麼話嗎?」

裴錢想了想,道:「在老魏他家裡,就是南苑國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嗎?我看了一會兒水井底下,又看了一會兒頭頂的大太陽,煩著呢,然後我就在那兒見到了一個個子很高的老傢伙,身上穿著道袍,他說要往我眼睛裡放點小東西。我一開始當然不答應啊,可老道人說值錢得很,我想了一會兒,就答應了……」

裴錢哎喲一聲,趕緊歪著腦袋。

原來是陳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訓道:「鑽錢眼裡,連命都不要了?」

裴錢嚷嚷著疼疼疼,眼睛疼,陳平安這才鬆手。

陳平安若有所思,鍾魁就一直說裴錢的眼睛好看,應該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沒有明說。

其實鍾魁私底下說了句讖語:日出東海,萬里熔金。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總不能真是將藕花福地的日月,放進了裴錢眼睛裡吧?」

至少裴錢能夠看得出地底下的蓮花小人,還能夠看破太平山祖師爺那一手隔絕天地的方丈神通。

經過「太平山年輕道士」贈送祖師堂玉牌一事,陳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感覺。不過那位自稱認識文聖的東海觀道觀老道人,是天底下最早聽說過「順序」學說的人,想來即便真要算計他陳平安,自己暫時也沒有破局的本事,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計,而不是太平山祖師堂玉牌這類用心險惡的陰謀,是因為到了老道人或掌教陸沉這種層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陰謀詭計,皆是光明正大的陽謀,爭取處處與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陳平安站起身,對裴錢道:「以後給你買一把新的油紙傘。」

裴錢訝異道:「花這冤枉錢做啥?」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讓她先回破廟裡去。

等到裴錢一路跑回廟內,陳平安轉過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認出身份的男子——申國公高適真,因為高樹毅長得跟這位國公爺有七八分相似。高適真身後站著一位管家模樣的持傘老者,應該是位深藏不露的練氣士,還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對陳平安笑容諂媚。

高適真死死盯著陳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像中還要年輕很多啊。」高適真問道:「在那座邊陲小鎮,三皇子想要順手牽羊,希冀著裹挾大勢逼死姚家,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才有了那樁禍事。如果換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兒子高樹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兩個陌生人,在某個老字號的酒樓各自喝著美酒,你們會不會成為朋友?」

陳平安搖搖頭。

高適真臉龐扭曲起來。

陳平安緩緩道:「我之前跟那個大皇子劉琮說過,其實我們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時候再好再對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裡的東西來說,太輕飄飄了。高樹毅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我,不然我會再殺他一次。」

高適真臉色陰沉,問道:「你是想惹怒我,誘使我對你出手,你好藉機斬草除根,讓申國公府一脈從此從大泉除名?」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在身前隨便一抹,道:「這就是你和高樹毅的為人處世,做什麼說什麼,總有軌跡可尋。」

陳平安這個並無惡意的動作,讓那持傘老者心弦緊繃,差點就要護在高適真身前,拄著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更是差點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鎮殺埋河水妖,再一劍逼退書院君子,哪裡是他這麼個小小土地公能夠掰手腕的?打個噴嚏都能讓他魂飛魄散了吧。那兩張聞所未聞的金色符籙,真乃神仙手段也。

高適真反而是最鎮定的那個人,又問道:「我此次上山,是為了將陣亡邊軍的屍體搬下山,你不會阻攔吧?」

陳平安道:「這就是我還願意站在這裡跟你說話的原因。」

高適真滿臉怒容。

申國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兩百年,與國同齡,何曾受此奇恥大辱?

老管家輕聲提醒道:「老爺。」

高適真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喝道:「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壯著膽子上前一步,對陳平安低頭彎腰,笑道:「陳仙師,小的我要幫著國公爺收拾屍體,可能會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擔心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不小心動靜大了,會叨擾仙師在破廟的休息,所以趕來提前與仙師打聲招呼,還希望仙師大人有大量,不與小的計較這些。」

陳平安點頭道:「只管搬運。」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膽再多嘴一句,不知陳仙師打算如何處置那頭大妖的屍體?是否需要小的使喚山精鬼魅們,為仙師代勞,做些例如剝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裝入瓶瓶罐罐這類力所能及的瑣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顆妖丹的陳平安笑道:「那就有勞土地爺,事成之後,我會給些報酬答謝你們。」

老翁受寵若驚,連說不敢讓仙師破費,差點熱淚盈眶,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良恭儉讓的神仙?

高適真冷哼一聲,轉身下山。

陳平安獨自走向破廟。

埋河水妖距離結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遙,那顆晶瑩剔透的幽綠丹丸,棗核大小,不知是否因為挨了一張龍虎山五雷正法符籙的關係,妖丹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雷電閃爍。今晚與這頭埋河水妖一戰,入不敷出,是板上釘釘的了,一顆尚未成熟的偽金丹丸,陳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張龍爪篆紋的符紙,毀了這套鍾魁親筆畫的鐵騎繞城符,再加上那張陳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質的龍虎山正法符籙,到現在陳平安都還在心疼。

走向破廟的時候,這位白衣飄飄、頭別玉簪、腰系朱紅酒葫蘆的陳仙師,一直碎碎念:「破財消災,破財消災。」

至於隋右邊兩次戰死消耗的兩枚金精銅錢,陳平安根本不願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顫。

入了破廟,魏羨難得主動開口,問道:「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劉氏已經膽子都碎了,掀不起風浪。說不定那個書院君子還要砸鍋賣鐵,主動求和,央求咱們別走漏風聲。」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搖頭道:「趕緊去往天闕峰仙家渡口,到時候我以飛劍傳訊,分別給大伏書院和太平山說今夜事。其餘我們不用多管了。王頎的所做所為,尤其是勾結妖族一事,必須讓鍾魁和書院知曉。如今連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葉洲實在太亂,我們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寶瓶洲的老龍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盧白象和隋右邊。

受傷最重的朱斂去遠處溪澗梳洗一番,換了身潔凈衣衫,在火堆旁盤腿而坐,安然酣睡,讓裴錢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羨雖然不用守夜,卻去了破廟外面,在武瘋子朱斂與隨軍修士廝殺的戰場處,蹲下身,對著那些凌亂腳印怔怔出神。

陳平安在牆根那邊,坐忘而眠,神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著的裴錢,卻猜到陳平安心情不太好,多半是賠錢的緣故。因為沒了落魄書生鍾魁那幾張符籙?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蓮花小人,都怪它是個賠錢貨。迷迷糊糊,這個唯獨她有個牛皮小帳篷的黑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時分,魏羨坐在門檻上,看見破廟門外,有個諂笑著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拐杖,更遠一些,站著一些道行淺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其中有背著大行囊的,還有捧著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門外空地上,也不喊話,就拉著一幫嘍啰站在那邊當門神,魏羨有些佩服這個老頭兒,能對著破廟笑這麼久。

陳平安睜開眼後,起身走向門檻,見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爺,便快步走去,給了老翁一枚小暑錢作為酬勞,嚇得掌管這方數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見著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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