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千甲圍山

老天君與鍾魁離開後,一夜再無事。

陳平安把眼皮子打架的裴錢抱上了窗檯,讓她回去睡覺。

陳平安獨自留在院中,沒有走樁也沒有練劍,坐在石桌旁想著今後的謀劃。偶有失神,抬頭望向夜幕。

聽鍾魁先前說過,儒家文廟陪祀聖人中,除了一些人去開疆拓土、尋覓新的洞天福地之外,其餘聖人坐鎮在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間。在他們眼中,人間大修士,無論山上山下,就像那些夏夜飄蕩的螢火蟲,亮光的強弱,就看那些大修士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戰,太平山老道士與白猿放開手腳傾力廝殺,再沒有遮掩氣象,在桐葉洲上方的聖人視野中,就像驀然炸開的兩團光芒,故而引得聖人落下,防止神通廣大的大修士一旦毫無顧忌,打碎山河,害了蒼生。

更多時候,陳平安是在閉目養神,心中默誦碧游府玉簡上的仙家口訣。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世間萬法不離其宗。

拂曉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聽到了院外老將軍姚鎮的腳步聲,停在院門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敲門。

陳平安起身打開院門,姚鎮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師,能夠聽步辨人。」

陳平安問道:「去驛館那座園林走走,散散心?」

姚鎮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緩緩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沒有跟隨你們,去遊覽那位上古仙人騎鶴飛升的地方,是因為我得到了消息,說是蜃景城密使要來驛館,所以只好等著。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貴客。你猜是誰?」

既然這樣問,就絕對不會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蜃景城人物,陳平安靈光一閃,答道:「申國公高適真?」

姚鎮伸出大拇指,點頭道:「正是這位國公爺。」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既然讓申國公擔任密使,趕在姚家隊伍進入蜃景城前,來騎鶴城傳達旨意,說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國公的分量,是要重於未來的兵部尚書姚鎮。至於申國公離開京城之前,劉氏皇帝有無耳提面命,搗糨糊,陳平安並未見過劉氏皇帝,揣測不出。所以申國公秘密進入騎鶴城驛館,對於老將軍而言,無異於一個天大的下馬威。

京城居大不易,哪怕你是姚鎮也一樣,照樣是個邊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歲月悠悠的「遠遊」,陪著東海老道人一起觀道,陳平安受益匪淺,可能直到離開藕花福地那一刻,這麼個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將褲管上最後一點泥土抖落。

姚鎮緩緩道:「大泉王朝,劉氏開國兩百年,起起伏伏,原本外姓郡王國公,總計十人,就只剩下申國公府這麼一棵獨苗了。老申國公爺口碑極好,為人公道,兩次冒著被摘掉國公府匾額的風險,分別保下了一撥清流臣子和一位邊陲武將,所以廟堂上,無論文武,都念這兩份申國公府的香火情。現任國公爺高適真,韜光養晦,不太愛出風頭,不過年少時就與當時的那座潛邸來往密切。回頭來看,這位國公爺也不簡單,所以高樹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橫著走……」

陳平安突然插話道:「高樹毅橫行跋扈,惹惱各方權貴,未必不是國公府自污名聲的手段。兩代國公爺,各憑本事,佔盡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處,如果高樹毅再不做點什麼,國公府的下場,說不定就是先前姚家邊軍的境遇了。」

姚鎮臉色古怪,再次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贊道:「與我那孫女近之的言論,有異曲同工之妙。」姚鎮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笑道:「不過呢,這番論調,是咱們近之在十四五歲的時候說的。」

陳平安心中好笑,你老將軍較這勁做什麼,但嘴上還是附和道:「近之姑娘蘭心蕙質,顯學雜學皆精,我自然是遠遠比不上的。」

姚鎮滄桑的臉龐上笑開了花,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至於申國公高適真到了驛館,具體說了些什麼,姚鎮作為劉氏臣子,當然不會泄露半點。

不過若是蜃景城和國公爺想要對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鎮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將自己這一條老命還給陳平安,也還是姚氏賺到了,畢竟姚家鐵騎已經算是徹底脫離了這場風浪。這是昨晚姚鎮深夜送高適真出城後,返回驛館與姚近之秉燭夜談,孫女得出的定論。蜃景城在他姚鎮進京之時,會有一場萬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鐵騎的名聲,會在層層官府的推動下,享譽朝野。

驛館園林極負盛名,在歷代文人騷客、貶謫官員的極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師諸王莫及」的名頭。

綠樹成蔭,小橋流水,兩人走上一座木拱橋。如今陳平安對於橋樑結構的熟稔,可能已經不亞於一位工部衙門官員了。他走在橋上,腳步時輕時重,伸手輕輕敲打欄杆。姚鎮只當是陳平安的個人愛好,也未好奇詢問。

姚家隊伍後天動身,今晚有一場刺史舉辦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請老將軍姚鎮,所以還能在騎鶴城遊玩兩天。

陳平安就留在院子里關門修行。

陳平安武道進階一事,攀升速度已經遠遠超出離開倒懸山時的預期,不用著急,也急不來,但重建長生橋一事,卻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兩次觀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長橋都已成功現世懸河,一次比一次穩固,尤其第二次橫跨埋河,陳平安都已經有信心走上去了。

不過一想到修成了長生橋,還要煉化五行法寶作為「身軀小天地」的鎮宅之物,陳平安就頭疼。有了水神娘娘贈予的玉簡口訣,陳平安必須現在就開始著手準備,煉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除非捨棄一身武道修為,不然長生橋一旦架起,靈氣如海水倒灌,後果不堪設想。而若是自身氣府擁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積蓄天地靈氣,同時不至於太過影響一口純粹真氣的巡狩四方,雙方大體上能夠井水不犯河水。

那種玄之又玄的狀態,就像同時有兩個陳平安:一個陳平安憑藉雙拳,行走天下;一個陳平安在深山老林閉門謝客,默默修道。

陳平安在走樁之時,心中默念道:「齊先生贈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煉化成本命物,如此一來,與性命牽連,便是如山字印那樣被人破壞,只要人不死,就還是能夠在氣府中隱約浮現,哪怕再無威勢,也總歸有個念想,這輩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訣,對於煉水一事,篇幅最多。

「至於那枚能夠溫養體魄、神魂的古老玉簡,多半也與五行之水有關,但是具體品秩高低,來歷背景,都不知曉,還是需要問過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夠,也適合拿來煉化,不用時時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會被元嬰地仙看出根腳。唉,實在是可惜。

「綵衣國城隍爺沈溫的那顆金色文膽,我在碧游府說那順序學問時,心有感應,似乎可以煉化為五行之金。況且讀書一事,本就與拳法劍術一樣,是一輩子的長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那道童轉告的話中,說到了大驪五嶽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驪鐵騎南下,戰火如荼,難道是說大驪宋氏真能至少奪得整個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驪王朝的五嶽五色土,確實值錢了。看來此事,下次返回龍泉,仍是要麻煩已有大驪北嶽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襲白袍的陳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雲流水,不再是窯工學徒拉坯,也不是處處古板匠氣如楷書,而是已如大家風流之行書了。

其中訣竅,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畫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羨最近喜歡上了零嘴吃食,腰邊左右懸掛著兩隻小袋子,裡頭裝滿了從各色鋪子里買來的食物。

盧白象喜好一切雅緻物品,如今喜歡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時候,棋子摩擦,手心裡就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響。

朱斂不喜束縛,比如覺得穿靴還要穿襪,很麻煩,不知道從騎鶴城哪裡買了雙草鞋,換上了一身淡黃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鎮停歇,朱斂都會去買上幾本談神說鬼的志怪小說,或者花嬌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說,一有閑暇,就翻書打發時光。

隋右邊除了每天悟劍之外,貌似沒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陳平安練拳完畢,返回屋內。

今兒朱斂在院子里曬著初冬的和煦日頭,看著一本頗為香艷的才子佳人小說。

少年姚仙之來串門,正跟魏羨討教拳法。

盧白象在與一同前來的姚近之下棋。

隋右邊去過了那座小山後,氣勢略有變化,又開始獨處閉關,橫劍在膝,經常推劍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覆。

裴錢是個不願消停的,看了一會兒盧白象跟姚近之的對弈,覺得無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羨和姚仙之旁邊揮了一通她的招牌瘋魔棍法。魏羨讓姚仙之先練習一個拳樁,看了裴錢一會兒,久久無言。小女孩拎著那根行山杖,雜亂無章,有些時候還會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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