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猿背劍

一位身穿誥命華服的矮小女子,憑空出現在埋河水岸,緩緩而行。

隨著境界修為的急劇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對於兩岸水運的掌控,越發嫻熟,這就像是武將在開疆拓土,馬蹄所至,即是國土。

埋河本就是一條幾乎東西向橫貫大半個大泉王朝的大河,之前她是憑藉一身煉化兵器,勉強維持埋河威勢,面對一頭尚未躋身金丹境的作祟水妖,就已經頗為吃力,若是貿貿然升碧游府為碧游宮,大泉朝廷又不願拿出一部分國運,讓欽天監修士帶來放入水神廟中,一旦府邸匾額換成了碧游宮,四面八方皆是眼紅和垂涎,說不定宮府兩塊匾額,哪天就給人當柴燒了,這也是這位水神娘娘不願答應的原因之一。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這不假,可能夠坐鎮埋河數百年,將一樁樁機緣都牢牢抓在手中,自然絕非痴傻之輩。

她蹲下身,從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的河水漣漪微微蕩漾,相較以往,靈氣盎然了太多。

趕來驛館之前,先是有許多水神廟承受不住的香火精華,倒退流轉,悉數湧入祠廟,原本銀白色的香火精華,竟然變成了淡金色,絲絲縷縷,飄向主殿內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麼造像匠人的鎦金鍍金手藝,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種大道顯化。那些淡金色的濃郁香火緩緩熏染神台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譽為「描金」。只有兩種情況,才會出現這等異象:一種是帶著皇帝旨意的欽天監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御制毛筆蘸金描繪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數次點化」而已;還有一種是儒家聖人,對著金身「指點江山」,而且這些儒聖,至少是七十二書院山主之輩。

除了埋河水神廟莫名其妙獲此大福緣之外,碧游府更是水運升騰,祥雲匯聚如一頂華蓋,幾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舉被視為封正!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統所認可!

河神娘娘心再大,也知道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絲毫不比第一次陳小夫子授業解惑遜色。

在驛館開玩笑說想以身相許,實在是她不知如何報答了。

那枚玉簡,其實就是她碧游府的鎮宅之寶。上古時代,埋河曾經是桐葉洲三條入海大瀆之一的主幹,此後滄海桑田,因江河改道、積淤、阻塞種種變故,那條大瀆的規模越來越小,最終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一座河瀆龍宮的廢墟,而那枚玉簡就是她從破敗龍宮中找到的至寶,萬年不改顏色,是那江河水精凝為實質,更是一方天地水運的具象,再由老龍王煉化為玉簡。想必龍宮猶在的遙遠歲月里,這枚玉簡就是龍王愛不釋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陳平安記下仙家道訣後就立即銷毀玉簡,其實是起了一些戲弄之心。

除非陳平安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毀去玉簡。

不過既然擁有了那門「一步登仙」的道訣,要將玉簡煉化為本命物,她相信只要陳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小說里的神女。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頭水妖肯定勾結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隱匿於某地山運之中,沒了蹤跡。

水神娘娘一個後仰直直倒去,就那麼躺在埋河水面上,隨著水流往下游漂蕩而去。河中溺死的水鬼,浩浩蕩蕩在河底跟隨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廟那邊漂去。

她突然捂住臉,一副沒臉見人的嬌憨模樣,自語道:「那些羞臊話,哪裡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可以說的。」好在很快就恢複了鬥志,她坐起身,雀躍道:「趕緊讓人去蜃景城請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裝神靠金裝!神像胸脯那邊的曲線,誇張就誇張一些嘛,腿也可以長一些!」

一些開了靈智的河底遊盪水鬼,真是長了見識,世間還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姚家隊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氣的江湖豪傑,帶了一桿精鐵打造的八寶玲瓏槍,慕名而來,說要領教威震邊關的姚家槍。

此人呼朋喚友,十數騎呼嘯而至,齊齊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馬背之上,抖了一個花俏槍花。倒不能說是三腳貓功夫,身為二三流武夫,十數年水磨功夫還是有的,只是這類武林中人的切磋技擊,比起姚家鐵槍當然不在一個境界上,後者轉瞬之間,可分生死。

姚鎮當時坐在車廂內翻閱兵書,只覺得好笑,沒有跟這幫想出名想瘋了的江湖好漢一般見識。姚近之一聲令下,姚家騎卒默然摘下輕弩,嚇得那撥人立即躥出官道,等到姚家隊伍遠去,才喋喋不休,埋怨這姚家鐵騎是繡花枕頭,徒有虛名,連下場比較槍法高低的底氣都沒有。結果當天這夥人就被州城官府緝拿歸案,難兄難弟們吃了頓結結實實的牢飯。

後來還有一個下五境的野修,年紀不大,二十歲出頭,想成為姚家的隨軍供奉,卻也不敢造次,說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適當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術法後,就在下榻驛館外邊蹲著,啃著干餅就著劣酒,等候發落。姚鎮讓人送了一百兩銀子給他,野修漲紅了臉,仍是收了銀子才離開。

隨著距離蜃景城越來越近,姚鎮即將赴任兵部尚書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朝野。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壯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揚言姚家只要有人勝得了他,他立即滾蛋。然後邵淵然露了一手,他便滾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隊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這接連兩樁奇事。

只不過這兩位山水神祇,遠遠比不得埋河水神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靈。那山神管轄方圓百里地界,水神則是負責一條兩百里河水的河伯,雙方山水相鄰,關係並不和睦,時有摩擦,不過以往都是小打小鬧,在山水邊界隔空對罵而已,但近期一位大香客更換了燒香門庭,從山神廟去了水神祠,那可關係著每年小十萬兩白銀進誰口袋的問題,小山神就讓麾下一名土地公,暗地裡去勸說香客回心轉意,不料給河伯撞了個正著,打得土地公灰頭土臉。山神一氣之下,直接越界涉水,兩把大板斧,打得十數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驚駭,水神哪裡丟得起這個臉,裹挾江水,倒流上山,直撲山神廟。

姚家隊伍當時剛好在岸邊趕路,見此情景兩位供奉和姚家隨軍修士就護著姚鎮和那三姚,去看熱鬧。

陳平安也在一行人當中,只有裴錢和朱斂跟隨左右。

於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廟的景象。

雙方好一通廝殺,山神占著地利,將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駕馭渾濁河水直撲山神廟,愈戰愈勇。

雙方你來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麗山峰,給大水淹得一塌糊塗,參天樹木斷折無數。

戰場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邊的蝦兵蟹將和水鬼僕役,搖旗吶喊,一個個聲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陣廝殺還要累。而且雙方相互較勁,河裡的在河邊架起了紅皮大鼓,為自家河伯老爺擂鼓助威,鼓聲如雷;山上的就趕緊搬出一面高達數丈的旗幟,使勁揮舞,獵獵作響。

邵淵然站在姚近之身邊,為她解釋山水神祇的內幕,言談風趣。一旁少女姚嶺之聽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麼心思。

裴錢忙著在岸邊撿取那些活蹦亂跳的河魚,這可比她自己釣魚輕鬆太多了。

這場鬧劇,被一位臉色鐵青的州城城隍爺打斷,他御風而來,懸停空中,把兩位神祇罵得狗血淋頭。

這位城隍爺身穿大泉禮部特製的官服,前後官補子與陽間官服相同,只是城隍爺的官服一律為黑色,意味著為人間君主行走陰間,約束夜間出沒的眾多鬼魅陰魂。相比散落天下各處又屢禁不絕的淫祠,城隍爺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幾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況。必須紮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爺,自然最容易受到朝廷控制,而且城隍爺對朝廷天然忠心。

陳平安看著這方山水的鬧騰,心境平和。比起自己在龍泉小鎮的經歷和兩次遊歷時的所見所聞,眼前這些畫面終究是小打小鬧,談不上可笑,只是很難再有在家鄉披雲山第一次見到壯闊江河的感覺了。

朱斂就站在陳平安身邊,四名扈從當中,姚家人對此人印象深刻,因為相比其餘三人,這個佝僂老人真的太像一名隨從了。加上都聽說了客棧廝殺中四人的表現,依稀知道背劍的絕色女子是一位劍師,器宇軒昂的盧先生是用刀的宗師,悶聲不吭的魏羨一夫當關,擋住了皇室練氣士的圍攻,而這個神色慈祥的小老頭,出手最兇殘,大戰落幕之際,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殘肢斷骸。

朱斂沒有去看陳平安,許多時候,人心無須用眼看。

朱斂越發好奇那個龍泉郡,以及龍泉郡前身驪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龍卧虎,才能夠讓如此年輕的陳平安,好似早早見過了人間的大風大浪,再難有心境上的波瀾起伏。

年紀輕輕,古井無波,難免有暮氣、城府之嫌。但是朱斂卻不做如此想,處處與人為善的陳平安帶給他一種模糊的感覺,就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