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先生也

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遊盪,四更賊五更雞鳴天下白。

今夜三更時分,埋河水中陰氣森森。驛館這邊,興許是因為有姚家鐵騎坐鎮其中,兵戈肅殺,無形中擋住了那份瘮人氣息。

姚近之在屋內練習金錢課,俗稱火珠林,是山上秘法之一。說是秘法,其實不算真正入流,姚近之是年幼時在書樓偶然所得,這些年只當作消遣之舉。金錢課以三枚銅錢擲地問卜,或是六錢問課法,以六枚銅錢置於竹筒內,丟出銅錢後看正反,問前程,斷吉凶。這方法時靈時不靈,姚近之其實自己都不太信這個。

今天她以三錢問自己此行入京的前程,大吉。又以六錢問課法,測驗大泉劉氏的國祚長短。

事後一枚枚收起銅錢,姚近之滿臉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嘲一句不問蒼生問鬼神,本就不對。她不再煩惱這兩次結果,起身來到窗口,看到姚嶺之正在練刀。再遠一些,一間屋子還亮著燈火,不用猜,也知道是姚仙之在挑燈夜讀兵書。

她坐回桌旁,想著接下來可以經常去找那位盧先生下棋,可以給那個叫裴錢的小姑娘送幾樣精巧小物件,還要找個機會,送給那位年輕供奉一樣合乎分寸的東西。身為女子,她看得出那個邵淵然眼神深處隱藏著的話語,只是她明明看穿了,卻假裝不懂罷了。

此次北行,一直以來,她就只與那位年輕道士說了兩三句話而已,以及一次故意地望向那人背影。而那位年輕供奉,說來好笑,自以為在她面前神色淡漠,便能掩藏一切。她可以肯定,那次自己「無意」中的凝望,足以讓一位志向高遠的修道之人,心生漣漪了。姚近之一直堅信,這比千言萬語還要來得有分量。何況人之言語,本身就從不在多,入不入耳是一回事,落不落在他人心頭,又是一回事。女子容貌佳者,男子權勢重者,先天便有優勢。

姚近之一想到這裡,便有些小小的抑鬱。為何某人能夠真正心平氣和地與自己相處?

從深夜直到天將大亮,朱斂一直待在埋河畔,徘徊不去。

昨夜怪事連連,先是小丫頭裴錢信口雌黃,說是看到河上有一座金橋;然後陳平安停了劍爐立樁,說是要他和裴錢先回驛站,說完轉身就躍入埋河水中,裴錢二話不說就跟著跳了進去;之後埋河中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個漩渦,河面上靈氣盎然,讓朱斂有些不適,那漩渦將陳平安和裴錢裹挾其中,驟然出現,驟然消失,只留給朱斂一個矮小女子的模糊身影。

聽說桐葉洲只是這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之一。

天地廣袤,何其大也;修道之人,何其高也。

早先朱斂心情有些鬱郁,他就像個富甲一方的縣城豪紳,突然進入京城,發現自己兜里那點銀子,什麼都買不起,到底還是有些失落的。只不過這點小心思,朱斂收拾得很快,很乾凈,反而生出滿腔豪氣和鬥志。別看朱斂成天笑眯眯,跟在陳平安屁股後頭鞍前馬後,可這些天武道修為上的勇猛精進,一刻都沒有耽擱。

其餘三人,也不比朱斂遜色。魏羨在仔細審視著這座天下,於細微處見天地;隋右邊在車廂內閉關悟劍;盧白象更是天縱奇才,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這就是朱魏隋盧四人,最無形的優勢所在。

無一例外,他們都曾無敵於人間,作為純粹武夫,心境近乎無瑕,最當得起「純粹」二字。

四人之間,又暗自較勁,七境瓶頸,就看誰最早打破了。

只要躋身了武夫金身境,第八遠遊境和第九山巔境,對他們而言再無大門檻,就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朱斂抬頭看了眼天色,開始沿著原路返回,手心掂量著一塊鵝卵石,輕輕摩挲,不斷有碎屑被河邊清風吹拂而散。

四人除了武道瓶頸之外,自然誰都對自身枷鎖心懷不滿,別忘了魏羨是南苑國的開國皇帝,盧白象是魔教的開山鼻祖,隋右邊更是連福地規矩都想要一劍打破的女子劍仙。要說這四人對那個手持四幅畫卷的年輕人心悅誠服,心甘情願當牛做馬,別說陳平安,恐怕那個名叫裴錢的孩子都不相信。

只是客棧一役,這四人對陳平安印象深刻。

朱斂攥緊手心石子,喃喃自語:「看那陳平安如今自然流露出來的態度,盧白象應該是最早吐露真相之人,所以兩人才會如此親近輕鬆?」

鍾魁畫完那張符膽驚艷的鎮劍符,與他先生一前一後離開埋河,碧游府的山水氣運逐漸趨於穩定,那名妙齡女婢帶著裴錢返回大廳。

裴錢先前在影壁那邊,剛將那捧埋河水精丟回影壁,結果就看到上面香火紊亂、河水翻滾的畫面,好像下一刻河水就要湧出石壁,水淹府邸。裴錢嚇了一大跳,嚷嚷著要回陳平安身邊待著,可那名早年冤死埋河的水鬼婢女,當時被水神娘娘運用神通趕出了府邸,因此裴錢只能孤零零站在影壁那邊,號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啞了。

這會兒返回大廳,裴錢臉上還帶著淚痕,怯生生站在門檻那邊,沒敢進門。她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知道陳平安在跟人談正事,若是這次又是她闖禍,惹惱了陳平安,上次有鍾魁幫忙說情,這次可沒誰為她仗義執言了。

陳平安轉頭問道:「怎麼了?」

裴錢一溜煙跑進大廳,在陳平安旁邊的椅子上端正坐好,有些委屈和心虛,道:「我剛把那捧水還給影壁,不曉得緣由,就地動山搖的。陳平安,我真不是有意的啊,你可不許生氣。」

陳平安一彈指打在裴錢額頭上,笑道:「你還知道怕啊?」

裴錢一看,心中大定,那嚇人異象,多半跟她沒關係,底氣一足,腰桿立即就硬了,此時見酒桌上香味撲鼻,實在嘴饞,記起以前在藕花福地聽天橋底下的說書先生說那些志怪故事,總講什麼水底龍宮和神仙府邸里的一杯酒一顆桃子,吃了後就能增長壽命,便試探性問道:「我能喝一小口酒嗎?」

陳平安一瞪眼,裴錢立即故作恍然道:「我年紀還小哩,喝什麼酒,還是陳平安你多喝一些吧。」

生性豪爽的水神娘娘,被這鬼靈精怪的小閨女逗得樂不可支,對裴錢道:「府上還有不少百年陳釀的水花酒,回頭我送你一壇。至於陳平安是搶走了自己喝,還是給你剩下點,我可就管不著了。」

裴錢待在陳平安身邊,可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老氣橫秋道:「真要送我酒的話,我是要謝你的,但是我如今年紀還小,喝不得酒,否則會耽誤讀書識字。到了能夠喝酒的時候,我們再來你家中做客,到時候你可莫要小氣,否則就對不住你的神仙身份了。」

水神娘娘嘖嘖稱奇,仔細打量起裴錢的眉眼,越看越心動,對陳平安半真半假道:「好有靈氣的小姑娘,不然讓她留在碧游府吧,我幫你照顧她,以後我這碧游府的埋河水神娘娘位置,就給她了。我保證傾囊相授,再給她煉化兩件法寶,最多兩百年,她就可以成為大泉王朝最有實力的水神。」

裴錢慌慌張張站起身,大怒道:「不許胡說八道,我還要去東寶瓶洲龍泉郡,幫忙給我家老宅子貼春聯呢!」

陳平安婉言謝絕了水神娘娘的提議,不把裴錢帶在身邊,實在是不放心。

水神娘娘也未強求,不過方才那些言語,還真不是開玩笑。若是被自己一眼相中資質的裴錢留在了碧游府,她還真會竭盡全力讓小姑娘繼承埋河水神神位,幫小姑娘儘力鑄造煉化兩件法寶品秩的兵器,再違背點心性,與大泉王朝和大伏書院虛與委蛇,為碧游府贏得一個「宮」字,那麼她就可以放開手腳,去宰了那頭作祟埋河兩百多年的大妖,哪怕玉石俱焚,到底是一樁造福兩岸九十萬百姓的功德,對得起從文聖老爺書上讀出來的聖賢道理了。

至於她這位水神娘娘,為何對裴錢如此有「眼緣」,裡面更有學問。

作為長久坐鎮一方水土的神祇,埋河水神本身福緣極大,否則也無法從一塊無人問津的祈雨石碑上,悟出了一門作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術口訣。方才她運用神靈的望氣之法仔細察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她自己已算是世上僥倖擁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而眼前這個黝黑瘦小的小姑娘,竟然比她還要出類拔萃,是頭等的神靈之身,通俗說來,就是不當個享受香火的山水神祇,那就是暴殄天物聖所哀了。

所謂的金形之姿,有點類似劍修的先天劍坯、佛家的佛子,得天獨厚,若在某條正確大道上修行,則一日千里。世上相術中有一門稱斤論兩,專看一人骨氣有幾斤幾兩重,金形之姿,就是世間最重的一種。金形之人,多先天體態瘦小,卻骨頭極硬,性情強悍,易急躁,殺伐果決,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肅殺,自有威嚴,故而天生官將之材。

其實這位水神娘娘的眼力雖好,卻仍是不夠好。

裴錢資質之出眾,早已高出五行範疇之外,所以朱斂觀裴錢,也會覺得小丫頭是個習武天才。甚至連先前購買銅錢的姚近之,心中思量,都覺得小丫頭興許會是個術算人才,只要跟隨自己研習占卜算卦,定能夠事半功倍。

唯獨君子鍾魁,看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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