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謹遵法旨

陳平安心中有些惱火,心想不該如此隨心所欲,念頭一起,就信馬由韁,這趟三百里水路,惹來這些水妖水鬼的覬覦,真要起了衝突,養劍葫蘆還在肉身那邊,之前在河上練習六步走樁,十分生澀,又出了幾拳,更是綿軟無力,陰神好似天生不擅武學拳法。一想到方才河底那對燈籠眼,陳平安就有些後怕。

鍾魁興許是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道:「陰神本就喜好夜遊天地,你初次出竅神遊,新生陰神別處不去,偏偏就來到這埋河水神廟,按照練氣士的說法,這就有可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了。但仍是要小心應對,機緣一事,福禍不定,可不全是好事。」

陳平安問道:「那水神廟裡頭的廟祝,是不是修士?能發現我的陰神身份嗎?」

鍾魁沒好氣道:「就埋河娘娘那性子,隔三差五就要去跟水妖打生打死,河裡頭又有這麼多冤魂厲鬼,全部被那頭水妖驅使,你覺得還擺放著她金身的水神廟,能沒有高人坐鎮?不然早給那頭自封『黃仙君』的水妖,連廟帶小山一起吞入腹中了。」

陳平安汗顏道:「好像是這麼回事。」

鍾魁總算說了個好消息,道:「不過你放心,你這尊陰神,很虛,只要不進祠廟燒香,水神廟那邊就沒人看得出來。」

鍾魁皺了皺眉頭,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嘖嘖稱奇,道:「陳平安,你是不是遭遇過兩次大禍?一次極早,傷到了命數;一次就在幾年前,斷了長生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一向謹小慎微的他,破例沒有刻意隱瞞,道:「差不多是這樣。」這既是因為鍾魁身上的大伏書院君子頭銜,更是因為此人口中稱呼的那聲「齊先生」。

鍾魁揉著下巴,陷入沉思。

陳平安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鍾魁依然在打量著陳平安,緩緩道:「樹有年輪,可觀歲數。這人的魂魄,其實也差不多,只是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人之皮囊血肉筋骨,就像在兩者之間樹立了一堵牆。」

見陳平安一臉迷糊,鍾魁舉了個例子,道:「打個比方,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修士想要相互查看,即便熟稔神人掌上觀山河的神通,任你是十二境仙人的修為,都不管用。可當你陰神顯化後,魂魄就如水落石出,清晰可見,便能夠讓我看出許多端倪。」

鍾魁突然笑道:「陳平安,你這個縫補匠當得有點辛苦了。」

本命瓷碎了,在驪珠洞天中陳平安便抓不住任何福緣。長生橋斷了,一副身軀四面漏風漏雨,才需要練習撼山拳吊命。鍾魁說陳平安是個苦兮兮的縫補匠,可謂一語中的。

前有寶瓶洲賢人周矩,口誦詩篇,就能讓敵人身處罡風,瞬間形銷骨立;後有桐葉洲君子鍾魁,更是深不可測,陳平安一時間對這些儒家書院,有了更複雜深刻的感受。

陳平安問道:「你要進廟燒頭香?書院君子這麼做,不會有問題?」

鍾魁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如果被書院某些迂腐夫子曉得了,非議應該會有一些,只是無傷大雅,讀書人沒你想的那麼死板。」

鍾魁「咦」了一聲,滿臉促狹笑意,道:「好嘛,借你的光,我可以領教一下埋河水神娘娘的暴脾氣了。」

鍾魁嘴唇微動,兩人四周的埋河水流如遇河中砥柱,繞行而過,同時泛起一陣淡淡的熒光,大傘遮蔽,華蓋當頭,遮掩了兩人身形。鍾魁抓住陳平安手臂,道:「隨我一起去看好戲。」

埋河變得渾濁不堪,洶湧澎湃,像是有一連串水下悶雷在河中炸開。

距離水神廟三四里,一段河流的底部,成了一處戰場。陳平安遙遙望去,有一個嬌小身影,手持一物,每一次揮動,都在水中畫出一條絢爛的銀色弧線。由於速度太快,銀線不斷累積,就像一幅凌亂的草書,充滿了大寫意風采。

那個身影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在漆黑河底,像是點燃了一盞明燈,尤為矚目。

女子個子很矮,顯得嬌小玲瓏,相貌年輕,長得姿容平平,還有些娃娃臉,圓乎乎的,只是一身湛然金光,眼神凌厲,很有威勢。她腰間挎長刀,背後負長劍,手裡頭還拎著一桿鐵槍,極長,快有她兩人高了。

刀鞘呈青紫色,以金絲纏繞了大半。劍鞘與劍柄交界處,有五彩雲霞蒸騰而出,景象瑰麗。想來那把鞘中長劍,定非凡品。

她在水中來去如風,毫無阻滯,快若奔雷,手中長槍,數次劃破那頭水中妖物的龐大身軀,鮮血四濺,使得埋河之水充滿了血腥氣味。

一次她被水妖頭顱撞在身上,給砸入河底,帶起一陣轟隆隆聲響,轉瞬間身形暴起,一槍刺透那巨妖的下頦。妖物的哀號震天響,瘋狂扭轉身軀,使得埋河中掀起滔天巨浪,就連水神廟那邊的老百姓都發現了異樣,只是人人並無畏懼,踮腳翹首,紛紛開始遠眺,當作一樁新鮮事看待。

矮小女子除了出手暴戾迅猛之外,還是一個喜歡打架時罵人的黑衣姑娘。

「孽畜你反了天!我不去找你的麻煩,已經算你祖墳冒青煙了……罷了,你本就是個沒祖墳的孽畜。既然你有膽子來我廟前,我就要你在這裡留下幾百斤肉!

「別以為你朝中有人,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萬兩銀子,一直想要將我撤掉府君身份,我就怕了你,便是埋河水廟哪天真成了大泉淫祠,拼了金身不要又如何?說了要將你砍成十八截,就不會只將你剁成十七段!

「孽畜,來來來,再吃我一槍!回頭我要讓府上做一碗爆炒鱔魚面,味道絕好!」

妖物體形巨大,金黃色,無鱗片,那種滑膩,讓人作嘔。它本是大泉一座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間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緩慢,雖有一份天大機緣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懇修行後,依舊被攔在龍門境門檻外一百多年。後來經一位泛湖遊歷的高人指點,它便離開了湖中老巢,上了岸,歷盡坎坷,從埋河源頭開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龍走江,破了瓶頸,得以躋身龍門境。若是讓它一路暢通無阻地走下去,到了埋河與江交匯處,再順勢入海,說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承想經過埋河水神廟時候,那個臭娘們竟然嫌棄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說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與它拚命。它那會兒剛剛躋身龍門境,氣勢正盛,並沒有將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鎮,不過是它的應聲蟲而已,對它卑躬屈膝,每年還會向它納貢。

當時從埋河水神廟外的河段,雙方一直往上游殺去,那一場廝殺打得翻天覆地,最終水漫兩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嶺的河段,才沒有殃及百姓。

妖物在水中竟然不敵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養了數十年,在龍門境穩固後,便幻化出人形,以壯漢形象上岸,攜帶重寶,親自去碧游府登門請罪。哪裡知道那個腦子壞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妖物也是凶性大發,雙方法寶盡出。那次交戰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戰,更為慘烈,碧游府被淹沒大半,損毀嚴重,水神廟的河神金身都出現了裂縫,而妖物更沒討到好處,一件本命法寶和一件鎮水重寶,一損一毀,慘敗而退。之後這兩百多年,它將那碧游府之戰,視為奇恥大辱,發誓只有這個瘋婆娘金身崩壞、祠廟廢棄之日,它才會大搖大擺上岸,因此即使它在種種經營謀劃之後,道行暴漲,已經臨近金丹境門檻,可是始終沒有幻化人身。

至於河神的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盤中餐了,說不定不用去往那條入海大江,就可以一舉躋身金丹境!

只是打了兩百多年的交道,正兒八經的水中廝殺,它還真不是這位埋河水神的對手,一次都沒有佔到過便宜。那婆娘好像鐵了心要將它攔阻在埋河上游,同時她也因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哪怕年復一年受著那麼多人間香火,金身塑造還是進展緩慢。

今夜妖物又毫無懸念地吃了一場敗仗,只好迅猛地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見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殺不已,它就上岸禍害百姓,這才憤憤然收手。

那桿鐵槍早已在大戰中墜入河底,她收了刀劍入鞘,找到那件最稱手的兵器,罵罵咧咧,身形一閃而逝,返回碧游府。

鍾魁這才和陳平安一起現身,兩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廟。

來此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竟然有將近千人之多,山腳停滿了馬車和驢騾,廟外擺了許多夜宵攤子,熱鬧非凡,加上方才上遊河段的異象,人人興奮不已。

鍾魁陪著陳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碑文。

白玉碑碑文多是大泉歷代皇帝和地方官員的祈雨文,其中還有些類似罪己詔的內容,以及祈雨成功後的謝雨文,這些碑文陳平安看得快,一掃而過。

鍾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邊,蹲在地上,看著一塊磨損嚴重的古老石碑,大概是歲月悠悠,風吹日晒雨淋,碑文只剩殘篇數十字,內容斷斷續續,缺失許多文字。

陳平安來到鍾魁身邊,也蹲下觀看,發現是一首詩,並無落款:天地聾,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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