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筆有神

陳平安躺在床上,那個奇怪的夢境,始終在心頭縈繞不去。

上一次,是在桂花島渡船上的夢中讀書,不知道這次又有什麼深意,又或者就只是個夢而已,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陳平安坐起身,既然睡不著,乾脆就來到桌旁,開始清點家當。

白天九娘那邊傳來確切消息,明天清晨時分,姚家進京隊伍就會經過狐兒鎮,到時候雙方結伴同行,去往蜃景城,然後在京師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揚鑣。陳平安一行人繼續往北,入山訪仙於天闕峰,老將軍姚鎮已經為他們安排好兩種身份,後半段行走山下,一樣可以暢通無阻。

陳平安點燃油燈,將養劍葫蘆放在桌上,飛劍十五掠出。陳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有些心疼,既心疼這件海外仙人遺物的破損,更心疼修繕金醴的一枚銅錢。這不是什麼小暑錢,更不是雪花錢,而是當初鄭大風在老龍城破境,作為報答,贈給陳平安的一小袋子金精銅錢中的一枚。

陳平安摸著整齊疊放的法袍,嘆了口氣,難怪說修行一事,就是吃金山銀山的活計,誰也別談自己的錢多到花不出去。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倒懸山猿蹂府的劉幽州,估計這個父親是皚皚洲財神爺的同齡人,才有資格為錢多而犯愁吧。

陳平安再次拿出那袋子金精銅錢,輕輕倒在桌上,一枚枚累加,疊成一棟小樓,還不到一巴掌高。陳平安會心一笑,就是樓小了點,矮了點,不然他更開心。

這些價值連城的金精銅錢,沒有一枚是供養錢、迎春錢,而是清一色的厭勝錢,正反兩面分別篆刻有「去殃除凶」「天下太平」,文字與陳平安最早在驪珠洞天接觸到的厭勝錢,又有不同,想來是每一甲子的錢幣鑄造,都有變化。

陳平安當初在倒懸山,跟那看門的捧劍漢子,學了一門看似粗淺其實極為正統的煉化口訣。先前煉化那枚金精銅錢,不過耗費了一盞茶光陰,多處破損、撕裂的法袍金醴的經緯絲線就如柳枝抽芽一般,活了過來,十分神奇。陳平安估計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複如初。

還有一個意外之喜,就是陳平安發現了法袍上那幾條金龍的異樣,之前最大那條團龍所銜驪珠,與兩條稍小金龍的眼珠子,金光並不明顯,「進食」了金精銅錢之後,如畫龍點睛,尤其那顆金色驪珠中蘊含的靈氣濃稠似水。

這個發現,讓一向對世間靈器法寶並不執著的陳平安,都有些心動,因為這件法袍金醴的品秩,與魏羨、朱斂他們的武道境界一樣,在漲。須知法寶之上,是什麼?仙兵!富甲一洲的老龍城苻家,千年積累,都不曾擁有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

不過陳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夠成長為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畢竟天曉得需要進補幾枚金精銅錢,而且如今驪珠洞天已經不復存在,三種金精銅錢極有可能就此斷絕,再不會現世。

即便僥倖修成了長生橋,還要煉化五行之屬的五件法寶,以「難如登天」四字形容,絲毫不為過。只是這對於陳平安而言,其實還好,不過是練完一百萬拳後再練百萬拳,只要能清楚看到腳下的路,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裡走,就行了,至於到底有多遠,多難走,且不去想。

陳平安繼續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色文膽,神靈身死道消後遺留人間的金身碎片;能夠追本溯源到青神山的一堆翠綠竹簡,大半已經被陳平安刻滿了詩詞佳句;神誥宗黃冠賀小涼還給他的那顆蛇膽石。

陳平安最後取出了那枚齊先生親手篆刻的水字印,輕輕放在桌子中央。俗話說山水不分家,山字印已經毀在了蛟龍溝,水字印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陳平安怔怔出神,生出一個念頭,要在趕路途中,找機會去買一支白玉簪子,材質一般也無妨,雕刻出那八個字後,就可以別在髮髻間,倒不是為了顯擺什麼,純粹是覺得如今這身行頭,哪怕不穿法袍金醴,也是青衫長袍別玉簪,雖不是讀書人,但裝一裝讀書人還是湊合的,那麼回到了寶瓶洲,去大隋山崖書院找李寶瓶他們,終於可以不用擔心,會連累他們給同窗瞧不起了。

讀了這麼多書,看了那麼多聖賢道理,可陳平安還是最喜歡那八個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只要一想到客棧中有位打地鋪的書院君子,陳平安便對那大伏書院有些好奇。若非不宜再在桐葉洲耽擱行程,陳平安還真想去書院遊歷一番。

陳平安收起了所有東西,放回方寸物當中。

鄭大風當時為了結清新舊兩筆賬,送了陳平安一袋子金精銅錢,此外還有一件傳說中的咫尺物——一塊玉牌,並無篆文,素雅至極。

只是陳平安習慣了跟飛劍十五打交道,順手也順心,便一直沒有去動玉牌,元嬰地仙都未必能夠人手一件的寶貝,就這麼給陳平安雪藏起來了。

甘露甲西嶽暫時交由魏羨,狹刀停雪掛在盧白象腰間,痴心劍給隋右邊背在身後。

由老蛟長須製成的那根金色縛妖索,如果不是顏色太過扎眼,無論是和金醴平時的雪白顏色,還是和兩身購自市井店鋪的青色長袍,都不搭,否則可以當作腰帶使用。

收好了豐厚家底,陳平安心情舒暢。何以解憂,唯錢與酒。

站起身,走到窗口打開窗戶,突然發現隔壁裴錢沒有半點動靜,客棧牆壁隔音不佳,小女孩睡覺經常會發出微微鼾聲。陳平安以為裴錢又像之前,大晚上當老鼠,去一樓灶房偷吃東西了。等了約莫一炷香後,等來了客棧大門的開關門聲,陳平安隨手一彈指,燈火瞬間熄滅,很快就聽到裴錢上樓的聲響。

等到隔壁關上門,陳平安這才靜下心來,重新點燃油燈,拿出三本書,隨手翻閱——算是與顧璨借閱的《撼山譜》、李希聖贈送的《丹書真跡》、鄭大風給的《劍術正經》。

如今對於書上篇章,早已爛熟於心,只是除了最近開始研習的撼山拳千秋睡樁,符籙和劍術兩事,相較於誤入藕花福地之前,幾乎毫無進展,實在是無法分心。陳平安相信《丹書真跡》上一些品秩略高於寶塔鎮妖符的符籙,接下來可以動手試試看,有機會一氣呵成。

陳平安一夜讀書,天未亮,就聽到隔壁發出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過了沒多久,就傳來敲門聲。陳平安收起三本書,起身去開門,就看到裴錢已經背好棉布行囊,手持行山杖,燦爛地笑著抬頭問道:「咱們啥時候動身去蜃景城啊?」

陳平安問道:「不是說了讓你留在客棧嗎?」

裴錢笑容不變,繼續裝傻,問道:「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給咱們做飯不?吃飽了才好上路,聽說狐兒鎮離大泉京城有兩三千里路,遠著呢。」

陳平安正要說話,樓梯口那邊出現一個打著哈欠的落魄書生,走到兩人身邊。鍾魁睡眼惺忪,一巴掌拍在裴錢後腦勺上,對陳平安問道:「姚家人來這麼早?姚鎮這麼想要當那兵部尚書啊?」

無緣無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錢大怒,拎起行山杖就要給鍾魁來一記攔腰斬,只是瞥見陳平安後,立即停下動作,低聲埋怨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書上說的,你怎麼當的讀書人?活該九娘瞧不上你。小瘸兒說得沒錯,天底下就數你們窮書生最可惡。」

鍾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一巴掌按住裴錢腦袋,笑道:「陳平安,你還是帶上她吧,我可不願意每天對著這麼個丫頭片子,太傷神了,估計青梅酒都要喝得沒滋味了。再說了,狐兒鎮那邊不太平,你留她在這裡,有違初衷。」

裴錢立即站好,挺起胸膛,眼觀鼻鼻觀心,盡量讓自己顯得乖巧老實些。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道:「我再想想。」

鍾魁點頭笑道:「是得好好想想。」

陳平安下樓出門去散步,鍾魁剛打開客棧大門,此時九娘三人都已經起床,開始忙活早飯了。朱斂等四人,幾乎同時打開二樓房門。

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裴錢跟著鍾魁下樓的時候,偷偷扯了扯鍾魁的袖子,等他轉頭後,悄悄道:「回頭我給你在九娘那邊說說好話。」

這算是投桃報李?鍾魁朝她豎起大拇指,贊道:「仗義!」

陳平安出去逛盪了幾里路,往返都以六步走樁緩緩行走於官道上,神清氣爽。

多瞧了幾眼遠處狐兒鎮的輪廓,陳平安差點沒忍住,想要拿出那張陽氣挑燈符——唯一一張金色材質的挑燈符——來查看狐兒鎮那邊到底藏有何方神聖,若真是道行高深的妖魔作祟,普通挑燈符未必能夠使其彰顯。能夠讓大伏書院君子待在這裡守著,一定不會是什麼綵衣國那邊的「五境大妖」了。

只不過這個念頭才起就被陳平安強行掐滅,若真祭出那張金色材質的挑燈符,一旦真有妖魔巨擘在狐兒鎮潛伏,符籙燃燒起來,既是示警,同時也是挑釁,陳平安吃飽了撐著才會給自己找麻煩。再說了,一張珍稀的金色符紙,如今用一張就少一張,沒這麼敗家的。

陳平安回到客棧後,坐在門檻那邊,倍感頭疼。裴錢和鍾魁坐在桌邊,鍾魁喝著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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