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間路窄

進入邊陲小鎮之前,途經一座孤零零的客棧,店外掛著皺巴巴的破舊酒招子。陳平安晃蕩了一下酒葫蘆,就決定去添些酒。酒水的優劣,陳平安喝得出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桂花島的醇釀都喝過,路邊街角酒肆的酒水更是沒少買,沒那麼計較。

客棧外邊趴著一條瘦竿子似的土狗,曬著大太陽,遠遠見著了陳平安三人就站起身,齜牙咧嘴吼叫起來。

這算什麼待客之道?一個小瘸子拎著刀就跑出來,以刀尖指著那條狗,氣勢洶洶道:「再嚷嚷,就取你狗頭!」土狗病懨懨趴回地上。

小瘸子舉頭望去,看到了三個稀罕客人,趕緊將刀藏在背後,笑道:「客官別怕,我們這兒可不是黑店,保證是清白人家做的正經買賣!」

他似乎擔心客人掉頭就跑,先下手為強,轉頭對著裡邊大堂喊道:「老闆娘,來客人啦,快點抹乾凈桌子,有你最喜歡的俊俏公子哥,還是讀書人!」

之後他又趕緊轉過頭,彎腰伸手:「客官們請裡邊坐,我們這兒老闆娘祖傳土法燒造的青梅酒,還有我師父最拿手的烤全羊,千裡邊境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陳平安三人走入客棧。

一樓大堂喝酒吃飯,桌子不多,想來是生意冷清的緣故,二樓可以住人。

此刻大堂並無客人,就一個腳踩長凳的婦人,嗑著瓜子,斜瞥向小瘸子所謂的讀書人。她一開始是沒抱希望的,小瘸子就是糞坑裡泡大的小蛆兒,哪有什麼見識,這輩子都不會曉得「俊俏」二字怎麼寫。

婦人身著一件紅底黃色團花對襟寬袖袍子,袍子質地不俗,樣式也好,就是年月實在有些久了,像是鋪了一層油脂。她的面容豐滿紅潤,身段婀娜,儘管已有三十多歲,仍是不輸那些十五六歲的少女。

婦人眼前一亮,嬌膩嫵媚地「哎喲喂」一聲,丟了一捧瓜子在地上,隨便拿繡花鞋撥了撥,劃拉到桌子底下,使勁扭擺著纖細腰肢,跟一條蛇似的,往陳平安那邊扭去。到了跟前兒,一巴掌輕輕搭在陳平安的肩頭,順手一捏:瞧不出,老娘撿到寶了,模樣好看不說,還是個身上有勁兒的,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陳平安見她得寸進尺,還要往自己胸口拍去,這才橫移了一步,讓她一巴掌拍空,笑道:「掌柜的,我要買三五斤酒,不吃飯不住宿,買了酒就走,聽夥計說這兒有祖傳的青梅酒,不知道是怎麼個價格?」

婦人悻悻然收回手掌:「公子這麼急匆匆去那狐兒鎮?真不是我為了招徠生意才嚇唬公子,那兒經常鬧鬼鬧妖,能夠害人鬼迷心竅,今年更厲害,好些商賈和旅人都遭了禍,死人是不曾有,可瘋瘋癲癲的,一雙手之數總得有了。所以啊,公子你還是在我們客棧住下,青梅酒要幾壺有幾壺,不貴,最好的五年釀,兩壺才一兩銀子,再來一隻烤全羊,吃飽喝足,晚上就住我們這兒,到時候……」說到這裡,婦人眉梢帶著春意,微微一挑,「姐兒我親自給公子端洗腳水去。」

裴錢在一旁流口水,聽到「烤全羊」三個字,就走不動路了。她抹了一把嘴,輕輕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陳平安想了想,問魏羨:「能喝酒?」

魏羨點頭道:「海量。」

於是陳平安轉頭對老闆娘笑道:「住就不住了,但是可以在客棧吃頓飯,除了飯桌上喝的酒,額外給我備好五斤青梅酒,我要帶走。」

婦人對那小瘸子一揮手:「給你老駝子師父挑一隻羊去,記得肥瘦得當,用點心,別一天到晚總想著天上掉下個便宜師父傳授你絕世武功,這樣的好事砸不到你頭上。趕緊滾。」

少年嘟嘟囔囔,一路飛奔離去。

三人落座,剛好空著一條長凳,婦人便去櫃檯拿了幾碟子零嘴吃食,放在桌上後,坐在了陳平安對面,問:「聽公子口音,不像是我們大泉人氏。是那負笈遊學的讀書人吧,北晉那邊來的?」

陳平安笑道:「更南邊一些來的。」

婦人身體前傾,彎腰抓過一把從狐兒鎮買來的乾果,沉甸甸的胸脯重重壓在桌面上,發現那個年輕公子哥始終笑望著自己的臉龐,眼神清澈,讓她有些訝異:天底下還有不吃腥的貓?她嫣然笑問:「咱們先喝點小酒?我可以陪公子悠著點喝,等到烤全羊上桌,剛好微醺,到時候撕下金黃油油的羊腿,那滋味真是絕了。」

陳平安點頭說好。婦人去拿了一壇酒和疊放在一起的四隻大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青梅酒呈現出琥珀色,尤其乾淨,並不渾濁,光是看一眼就有些醉人。婦人頗為自得,笑著介紹這祖傳青梅酒分半年釀、三年釀、五年釀,便是最差的半年釀,曾經有個遊歷至此的京城豪俠,牽著一匹高頭大馬,喝了以後都要伸出大拇指稱讚不已,說大泉京城都不曾有如此美酒。

裴錢一臉天真無邪,問道:「京城來的人還只喝半年釀啊?」

婦人給噎得不行,趕緊補救:「那位豪俠起先只是為了嘗個滋味,後來便與你家公子一樣,買走了好幾斤五年釀的青梅酒。」

裴錢皮笑肉不笑,故作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啊,大泉京城人氏可真不豪爽,買點酒水而已,還要先嘗過再說,不如我……爹,要買就直接買最貴的五年釀……」

陳平安一個栗暴砸過去,砸得裴錢雙手抱頭,又順便將裴錢身前那一大碗青梅酒挪給另外一邊的魏羨,讓這位自稱「海量」的南苑國開國皇帝一人兩碗,想必不在話下。

裴錢揉著腦袋,委屈道:「我就不能喝一小口嗎?走了這麼遠的路,我口渴,嗓子眼要冒煙啦!」她嘴唇乾裂,幾乎要滲出血絲來,如果不是腦門上貼著那張鎮妖符讓她綻放出驚人的體力,她肯定撐不到走來這座客棧。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符能使她趕路。說到底,還是因為錢。

陳平安笑道:「誰跟你說喝酒解渴的?等會兒自己跟老闆娘求一碗水。」

裴錢瞥了眼那個花里胡哨的老娘兒們,冷哼一聲,雙手環胸,轉過頭。

婦人不以為意,起身去端了一碗茶水過來,輕輕放在裴錢身前:「喝吧,不收錢。」

裴錢立即雙手捧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

不喝白不喝,她是討厭這個老女人,又不是討厭眼前這碗茶水。

陳平安和魏羨對視一眼。陳平安嘆了口氣,心想這個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燈,喜歡記仇,一點不比裴錢差。這不,方才那碗茶水當中,她背對他們的時候,就往裡邊偷偷吐了一口唾沫,擰轉手腕,稍稍晃蕩一下,端到桌上,了無痕迹。

不過青梅酒的味道真是一絕,除了沒有蘊含靈氣,已經不輸給那艘島嶼渡船上的桂花釀,事後一定要裝滿養劍葫,實在不行,再讓魏羨隨身攜帶幾壇——既然敢說海量,一定是愛酒之人了。

陳平安小口喝著見之可親可愛、入喉如火炭灼燒、入腹卻能暖肚腸的青梅酒,心情都跟著好了起來,問道:「掌柜的,可曾聽說過姚家邊軍?」

婦人隨口道:「這當然,邊境混飯吃的,誰不知道姚家鐵騎的威名?不是跟公子你吹牛,我這客棧曾經就有一位姓姚的小將軍帶著一撥隨從吃過了整隻烤全羊才離開,丟了好大一塊銀錠在桌上。不過這些當兵打仗的,哪怕只是吃飯喝酒也嚇人,我都不敢靠近,總覺得他們身上帶著殺氣。」

陳平安問道:「姚家邊軍口碑很好?」

婦人笑道:「好不好,我們這些老百姓哪裡知道,根本就沒機會跟這些貴人打交道。不過呢,口碑不差是算得上的,畢竟我在這邊開客棧十來年了,沒聽過什麼姚家人欺負誰的傳聞,聽得最多的就是姚家人誰誰誰又立了大功、得了朝廷封賞、升了大官,誰誰誰戰死在南邊的北晉國哪裡了,他的媳婦果然又成了寡婦……大致就是這麼些小道消息,聽來聽去,實在是膩歪了。」

陳平安點點頭,對於這一支從驪珠洞天遷徙到桐葉洲的姚氏有了個大致印象。

魏羨已經喝完了一大碗,這會兒是第二碗了,滿臉漲紅,不過眼神明亮:「邊軍既不擾民,也不養望,擺明了是要跟皇帝表態,沒有藩鎮割據的念頭,這是明智之舉,不然一榻之外皆是他鄉的皇帝哪敢放心。」

婦人愣了一下:「這位大爺,你說的啥?」

魏羨喝了一口酒,一拍桌子:「馬蹄所至,皆是國土,這酒好喝!」

自稱海量的南苑國皇帝說過了這番豪言壯語就醉成一攤爛泥,趴在桌上醉死過去,鼾聲如雷,這下子不住客棧也得住了。

之後小瘸子和一個駝背老人將一大盤烤全羊合力端上了桌,陳平安難得吃這麼飽,裴錢更是吃得十二分飽,到最後差不多是強行撕下羊肉往嘴裡塞了。陳平安細嚼慢咽,吃得慢,喝酒也不快。

老闆娘坐在櫃檯邊,陳平安先前邀請她一起吃飯,她婉言拒絕了。陪著喝點小酒無妨,可要是厚著臉皮跟客人一起吃飯,也太不厚道了,沒這麼開客棧做買賣的。

裴錢吃得挺起肚子,繞著桌子開始散步,不然太難受。

陳平安要了樓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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