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丟出觀道觀

回去的路上,陳平安跟種秋討教了許多這方天地的武學拳理,受益匪淺。

兩人在半路分道揚鑣,陳平安挑了一家街邊酒肆,要了一壺酒和兩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貴的那種。

老道人憑空出現,就坐在陳平安對面,熱鬧的酒肆無一人察覺到不對勁。他身前出現一隻酒碗,酒水自己從酒壺倒入碗中,伸手時,手中就多出一雙筷子,夾了一塊蔥炒雞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太多理所當然了,總覺得自己是個尋常人,只要別人願意努力,大多數都可以走到你今天這一步?是不是才發現,這很可笑?」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這麼空閑?」

老道人也如陳平安這般答非所問:「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傳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那人一樣的處境,茫然四顧,孑然一身,到時候還不願意求人,唯恐牽連別人,哈哈,大概一個『死得其所』還是能夠撈到手的。」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我不夠好,現在就不是坐在這裡跟老前輩優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這裡,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輩子,哪怕僥倖開竅,但是等我離開藕花福地,不管外邊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恨不得跟老前輩拚命。」

老道人喝著酒,吃著下酒菜,隨口道:「那當然,既然進了藕花福地,如果本事不濟,死在陸舫或是丁嬰手上,除非是陳清都和老秀才聯手,我才會捏著鼻子放你出來,不然你就乖乖待在這裡轉世吧。所以,你應該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來。」

在陳平安內心深處,這個老道人比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好不到哪裡去。不是說老道人故意針對他陳平安,事實上陳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資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對,陳平安只是純粹不喜歡那種感覺,甚至他們都不是山上人看著螻蟻的眼神,更像是一個人在看待自己養的雞崽兒,是養肥了宰掉吃還是繼續養著,只看他們的心情。不過也有可能是陳平安站得還不夠高,根本看不見他們眼中的人間風景。

陳平安喝了一碗酒。且不談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陳平安慢慢喝著酒,竟是完全無視了老道人,很用心想著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的。從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門外的那條巷子。

原來人世間,每個人腳下都有無數條岔路。要善待自己,才能善待人間。

可是這很難啊。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澆之,可世間那麼多不平事,又當如何?我陳平安以後,拳越來越高,劍越來越快,那麼本事越大,見到了別人的不平事,難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裡的坎如何過?不也是一樁不平事嗎?會不會辜負了齊先生,辜負了書上的道理,辜負了自己是李寶瓶的小師叔?但是我也要報仇,要完成與劍靈姐姐的約定;要練拳,成為七境武夫;要練劍,修了長生橋去當大劍仙;要讀書,要做齊先生那樣的人;我還要娶那麼好的姑娘做媳婦……

怎麼辦呢?萬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說!

陳平安撲通一聲,腦袋重重摔在酒桌上。睡夢中,好像有人問他見過最大的江河後覺得如何,他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說水那麼大,魚兒一定大,以前小寶瓶總抱怨自己的魚湯太淡,下次一定釣一條大魚,加足夠的鹽!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從壺中汲取酒水,而是親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又問道:「那麼多高山,風光如何?」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舊醉話連篇,喃喃而語:「我不知道啊,不過書上有句話,我見青山多嫵媚……可是我走過很多山路,雨雪天氣難走,太難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著陳平安,沒好氣道:「齊靜春怎麼教出這麼個酒鬼?」

陳平安醒來的時候已是月上梢頭,興許是自己懸刀佩劍,酒肆掌柜沒敢趕人,捏著鼻子由著這麼個遊俠兒占著茅坑不拉屎,陳平安便多給了他些銀子。天降一筆橫財,老掌柜挺樂呵。陳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狀元巷,青樓生意冷冷清清,百無聊賴的嬌艷女子們慵慵懶懶地趴在欄杆上,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發現這些女子的脂粉梳妝淡了許多,卻比以往的濃妝艷抹似乎更好看一些。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樓上搭訕和調侃,還有一個直接丟了綉帕給陳平安,嚷嚷:「俊小哥兒,上來坐坐,姐姐請你喝茶,坐姐姐腿上。」她所在青樓和附近勾欄的女子頓時開始起鬨,葷話不斷。

陳平安輕鬆躲過了那塊綉帕,只是回頭看了眼,又回去撿起來,捲成團輕輕拋還給那名女子。街上青樓女子們先是沉默,然後哄然大笑起來。

陳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條巷子。街巷拐角處站著尋常市井裝束的一男一女,年紀不大,不到三十歲,但是呼吸綿長,氣息沉穩,在藕花福地應該屬於天賦好、底子也打得不錯的年輕高手,當然比起笑臉兒錢塘、簪花郎周仕這些天才,差距還是很大。

兩人自報名號,是國師種秋直接統轄的京師諜子。男子交給陳平安兩個包裹,裝了他們從鄰近一座坊市書肆搜集回來的失竊書籍,還有就是從工部衙門揀選出來的有關橋樑建造的書。女子則遞給陳平安一封秘密檔案,關於蔣姓書生和琵琶妃子。

陳平安發現這兩人交給自己東西的時候,無論是心境還是雙手都很不穩。他對他們笑了笑,道謝之後就走向曹晴朗那棟宅子。

當街擊殺粉金剛馬宣和琵琶女,之後差點擊殺鳥瞰峰陸舫,打敗國師種秋,最後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嬰。對於這些南苑國遊走在朝廷和江湖邊緣的諜子而言,就像當時老將軍呂霄在城頭上親眼見到俞真意和女冠黃庭巔峰一戰後,會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陳平安如今在這裡,比起丁嬰聲勢最盛時猶勝一分。

等到陳平安緩緩走到院門,推門而入,年輕女子這才吐出一口氣,原來她始終憋著口氣不敢喘,細細微微輕聲道:「原來真的這麼年輕啊。」

男子有些無奈,沒說話。

女子笑道:「長得真好看。」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有些赧顏。

就在此時,陳平安突然退出院子,身體後仰,對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雞,便是那個不苟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關門聲輕輕響起,女子猛然捂住臉龐,狠狠跺腳。

男子嘆了口氣。其實她平時不這樣犯痴,擔任諜子七年以來,擅長潛伏,向來縝密沉穩,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勞,就連種國師都對她青眼有加,這次兩人負責盯梢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足可見種秋的信任。

院子里,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兩個同齡人沒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應該是跟曹晴朗討要的,瓜子殼隨手丟了一地。見到陳平安後,她有些慌張,陳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將手中瓜子放入兜里,然後收拾起來。

陳平安跟曹晴朗打過招呼後就去了屋子,點燃油燈,打開兩個包裹。被小女孩賤賣的書籍都完好無損,陳平安將它們重新疊放在桌上,工部衙門那些書籍則放在另外一邊。兩座小書山,一左一右,如門神拱衛。陳平安打開那封秘檔,上邊詳細記錄了蔣姓書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過往。快速看完後,陳平安將秘檔重新放回信封,夾在一本書內,開始復盤這場莫名其妙的棋局。

這次進入藕花福地,雖然險象環生,但是收穫頗豐。

與武學大宗師種秋一戰,不但成功破開四境瓶頸,第二場交手,種秋當時還自降身份主動喂拳,幫助自己穩固五境境界。雖然說種秋也有自己的考量,猜測到丁嬰和俞真意極有可能聯手布局,不願讓他們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種秋無論是宗師氣度、武夫實力還是心性,都讓陳平安心生佩服。

之後與丁嬰一戰,酣暢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劍迎敵,果然純粹武夫還是要在生死一線砥礪體魄,即便陳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認自己的五境底子打得相當不錯。這是立身之本,陳平安再財迷都萬金不換。

退一萬步說,哪怕這趟藕花福地之行依舊搭建不起長生橋,那也不虧。比起之前希望去古戰場遺址或是武聖人廟碰運氣躋身五境,結果已經好了太多太多。

不過形勢一片大好之下同樣暗藏兇險,問題就在於被丁嬰的陰神金身從牯牛山之巔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後的「雷池」底下,藕花福地被牽扯到牯牛山一帶的磅礴靈氣和破碎武運,海水倒灌,一股腦湧入陳平安體內,滲入魂魄,陳平安依稀察覺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陣霧靄,縈繞不散,雷電交織,如蛟龍蛇蟒騰雲駕霧,並且有一道道劍光在霧靄中一閃而逝,彷彿是在劍斬蛟龍。

所幸這些與純粹武夫一口真氣相衝突的靈氣在偏遠藩鎮割據,暫時沒有揭竿而起。畢竟在浩然天下,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從一開始就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武夫要散盡體內靈氣提煉出宛若火龍巡狩四野的純粹真氣,而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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