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間多不平

人間大勢,其實多是由山上決定。

遠離飛鷹堡的天上,雙方對峙。他們的勝負,幾乎決定了一座飛鷹堡的生死存亡。

三把本命飛劍加上兩個年輕人,又被縛妖索和五彩腰帶纏身,高冠老人可謂身陷重圍。面對兩個莫名其妙的年輕怪物,高冠老人自知必死。他神色悵然,充滿了無奈,緩緩道:「若非如此,方才那金袍少年刺我一劍的時候,我就自行炸裂金丹了,再以殘留陰神炸死你。老夫早年是摸著元嬰門檻的大金丹修士,哪怕你躲得過,也絕對不會好受,說不得這副漂亮皮囊,就要沒了。」

陸台點點頭,並不否認,其眼角餘光則一直盯著高冠老人的兩條胳膊,那才是真正禁錮住老人的撒手鐧。

老人何等老辣,低頭望去,嘖嘖道:「都是好東西啊。」老人環顧四周,有些落寞,「當初若非太平山一位老祖的高徒,覬覦我的五嶽冠,我卻不願雙手奉上,哪裡會淪落到今天的境地。他索要無果,便私通散修,出錢請他們大開殺戒,殺得我親朋好友一個不剩……」說到這裡,老人嘿嘿而笑,「老夫也不是吃素的,便找機會宰了他們兩個龍門境修士,那可都是真正的天才,與你們兩人差不多,運氣好的話,有望躋身元嬰境。太平山氣瘋了,再顧不得什麼風度,明面上是一個年輕金丹與我捉對廝殺,最終殺得我境界大跌。事實如何?哈哈,好一個太平山,那年輕金丹背後可杵著一個元嬰地仙呢,就是要我給那年輕金丹喂招,既得了打殺一個老金丹的聲望,又得了穩固境界的實在好處,美其名曰物盡其用。你們說這些個名門正派,厲害不厲害?」

陸台的視線越過蒲團老人,望向遠方的陳平安。

明知道兩個年輕人在「眉來眼去」,窮途末路的高冠老人,沒有理睬這些,艱難抬臂,伸出一根手指,輕彈從心口透出的鋒銳劍尖,這個頗有英雄氣概的動作,使得老人嘔血不已。老者神色自若:「如果沒有認錯,這應該是那名沉香國第一劍客,從扶乩宗重金購買的佩劍吧。本來就算半件山上法寶,吃掉老夫的心頭血後,總算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坐實了法寶稱號。」高冠老人哈哈大笑,轉頭望向那個踩在飛劍之上的金袍少年,伸出三根手指,「小子,真是有錢啊。你背後所負的那把長劍,從頭到尾都沒出鞘,該不會還是一樣法寶吧?」

陳平安無動於衷,一言不發。

高冠老人收回視線,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氣,天上大風,吹拂得狼狽老人雙袖獵獵作響。

「我這一身物件,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壞我大道,就別想拿到手了!」老人驀然放聲大笑,「我這一死,也算值了。心口長劍,雙手彩帶和縛妖索,再加上頭頂五嶽冠,屁股底下的蒲團,能夠有五件法寶一起殉葬,元嬰地仙也就這待遇了!若是再加上三把本命飛劍,上五境的山巔仙人,也不過如此吧?」

老人身軀開始腐化,一點點灰燼從身上簌簌而落,但是丹田處卻綻放出一團刺眼的光彩,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與此同時,初一、十五和麥芒,全部疾速撤退,遠離那個要自爆丹田的龍門境修士。那把飽飲老者心頭精血的長劍痴心,也隨即被陳平安以劍師馭劍術從心口處拔出。只是拔出之前,陳平安還不忘狠狠一攪,將老人心口完全搗爛。顯而易見,就算是冒著長劍被炸裂的風險,陳平安也要確保老人必死無疑。

老人低下眉眼,隨著那根對陸台而言至關重要的五彩腰帶離開手臂,高冠老人頓時覺得渾身一輕。老人眯起眼眸,只等另外一條胳膊上的縛妖索也被金袍少年取走。

但是老人呆若木雞,那條品相極高的金色縛妖索非但沒有離去,反而越發用力地綁縛住他的胳膊,擺明了要當他的殉葬品。

老人機關算盡,到頭來仍是被束手束腳,直到這一刻才徹底爆發出心底壓抑的陰鷙暴戾,以及內心深處潛藏的那抹恐慌。

這份難以自禁的惶恐不安,半點不輸當年被那個太平山年輕金丹追殺時的恐懼。

什麼元嬰地仙厚顏無恥的保駕護航,迫使老人給太平山的那個金丹喂招,自然是高冠老人的信口雌黃,為的就是營造出自己願意慷慨赴死的假象。在縛妖索和彩帶鬆開之後,他就可以分出一縷精粹陰神,舍了肉身和修為,徹底遁去。雖然傷及大道根本,可總好過命喪當場。回頭去市井找一棵修道好苗子,用言語蠱惑,隨口編造一個凄慘壯烈的故事,之後兢兢業業幫其修行,然後再伺機奪舍便是。

不管了,顧不得太多!哪怕手臂上還纏繞著縛妖索,再不金蟬脫殼,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斃了。

高冠老人的丹室和氣海一同炸開,蒲團徹底毀壞,那頂五嶽冠被一彈而開,向身後的金袍少年飛去。一時間,天上罡風紊亂,向四面八方炸開,靈氣驟然崩碎,如鑄劍室的壯漢打鐵,星火四濺。

陸台因是練氣士,比陳平安更加難熬,哪怕已經隔著五十丈遠,仍是一退再退。即便形勢嚴峻,陸台仍是竭力以心聲告知陳平安,讓他在一個能夠保證自身安全的位置上,以此作為契機,淬鍊武夫體魄神魂,此舉大有裨益。

隔著那團紊亂氣象,陸台看不清楚陳平安的動作,但是他相信謹小慎微的陳平安,會採取一個安全之策。

不知不覺,陸台早已將武道四境的陳平安當作同道中人,甚至在某些生死抉擇之中,願意信賴甚至是一定程度上依賴陳平安。這對於有望證道的天之驕子而言,殊為不易。

高冠老人已經不再奢望盡善盡美,趁著丹室轟然炸開、天上光芒刺眼的瞬間,一縷精粹陰魂瞅准一個間隙,果斷往更高處一閃而逝。

不承想那金袍少年並沒有中計,陳平安沒有伸手接住那頂五嶽冠,而是由著它往大地墜去,一點時間都沒有耽擱。不過高冠老人仍然信心十足,踩著那把誇張飛劍,金袍少年不可能追上自己,除非他一邊馭劍,一邊使用方寸符,並且前提是找准自己的逃遁方位,三者缺一不可。

這個機會稍縱即逝,因為縛妖索很快就要被陰魂掙脫,先前丹室和氣海一同自爆,縛妖索上邊的靈氣所剩無幾,再難牢牢約束住陰魂了。

天上,金袍少年陳平安接連使出兩次方寸符,一次離開了飛劍針尖,第二次更是憑空來到那縷精粹陰魂之後,首次拔出了那把劍氣長城老大劍仙暫借給他的長氣。陳平安心無旁騖,腦海之中,全是破敗寺廟齊先生面對粉色道袍柳赤誠的那一劍。

一劍斬下!可憐陰魂如同一葉殘破浮萍,被劍氣洪水迅猛衝刷而過,人間再無此人半點痕迹。

一劍功成之後,陳平安當下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凄慘地步,持長氣劍的整條胳膊都已經變成白骨,以致握不住那把長氣劍,長劍墜向大地,陳平安整個人也頹然砸向地面。

初一、十五十分焦急,在下墜的身形四周飛旋,不知所措。

好在手腳皆有蓮花符籙生髮綻放的陸台,在半空截下陳平安,最終扶著他站在緩緩下降的飛劍針尖之上,陸台自己則在飛劍之外的空中大袖飄搖。

陸台看著模樣凄慘的陳平安,既有心疼,又有怒氣:「陳平安,你也太莽撞了!還要不要命了?由著他逃走又如何,一縷陰魂而已,想要復出,最少也是幾十年甚至百年之後的事情了,到時候你我還會怕了他?!」

陳平安歪頭吐出一口血水,轉頭望向高冠老人身死道消的高空戰場,並沒有什麼志得意滿的表情:「我是在殺人。」

陸台趕緊掏出一隻瓷瓶,將芬芳濃稠的膏藥倒在手心,緩緩傾倒在陳平安那條慘不忍睹的手臂上。哪怕是陳平安這麼能熬的傢伙,仍是疼得齜牙咧嘴。陸台低聲道:「忍著點,這葯可讓白骨生肉。」

陸台發現陳平安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麼,心中瞭然,沒好氣道:「方才我已經幫你接住了長劍和縛妖索,暫時收在腰帶之中。縛妖索破損得厲害,需要花費不少雪花錢才能修復如初,不過你放心,這筆錢當然是我來出。」

陳平安鬆了口氣,隨即問道:「那頂高冠?」

陸台翻白眼道:「咱們腳下都是荒郊野嶺,不怕給人撿漏拿走,好找的。」

兩人一飛劍,緩緩向地面下降。陳平安嘆了口氣,那塊蒲團已毀,有點可惜,此次斬妖除魔的收穫,竟然只剩下一頂可以搬出山嶽的高冠。

不過先前逆勢而上,執意將老人斬殺當場,陳平安在淬鍊神魂上收益頗豐,武道四境第一次有「沉」下來的感覺,不再是那種虛無縹緲、捉摸不定的意味。

陳平安覺得這場廝殺,哪怕沒有得到那頂五嶽冠,哪怕縛妖索徹底崩壞,都不算虧,如今自然是賺大了。

不說其他,只說那把充滿邪祟氣息的長劍痴心,品相就提升了一大截,轉手賣出,能賺不少錢呢。

陸台突然笑道:「那頂五嶽冠,長得挺漂亮啊。那老傢伙似乎尚未完整發揮出這件法寶的威力,他應該不清楚五嶽冠的真實來歷。我回到中土神洲後,去自家和幾個世家的藏書樓翻翻看,說不定會有收穫。」

陳平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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