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台當時指了指院門口那邊,說貼了那張寶塔鎮妖符,門外是江湖,門內就已是山上了,陳平安被說得想喝酒。
之後飛鷹堡熱鬧了起來,比起之前那種近乎死寂沉沉的安詳,當下的飛鷹堡明顯要更加讓人心安。
因為飛鷹堡來了兩個人,不是飛鷹堡熟悉的那種遊歷四方的大俠,或是大名鼎鼎的宗師,而是神神道道的外鄉高人。他們比起已經足夠古怪的何老夫子,更讓人覺得新鮮。
那位堡主盛情邀請而來的中年男子,在飛鷹堡的大街小巷牽白馬而行,馬鞍兩側掛了兩大捆松柏枝條。每次人馬停步,手持拂塵的男子就會燒掉一根樹枝,也不見他使用火石,雙指一搓,松柏樹枝便會燃燒起來,泛起陣陣清香,裊裊升空。
湊在遠處旁觀的飛鷹堡人士,其中有些略通老黃曆的白髮老者,開始顯擺起學問來,說這叫庭燎,是一門了不得的仙家術法,能夠驅邪祛穢。因為松是萬木之長,被譽為十八公,相當於朝廷的國公爺,柏樹則是僅次於松木的侯爺,尤其是一些名山大岳上的松柏,顯貴著呢,所以燃燒松柏,配合仙家口訣,就能夠通神。
相較高大男子的拂塵白馬,另外一位邋遢老人,就顯得俗氣多了,賣相比不過同行,手段也透著股鄉土氣,故而跑去湊熱鬧長見識的飛鷹堡百姓,實在不多。老人據說是年輕道人黃尚的師父,是位居山道士,跟老堡主是江湖上結識的故交。這次老人家在山上掐指一算,算準了飛鷹堡有難,才下山來幫著祈福消災。
邋遢老人既沒有身穿道袍,也不會畫符踏罡,只是讓人抓了七八隻雄雞,分別掛在了飛鷹堡大門、祠堂門口、水井、校武場等地,然後就一天到晚盯著那些大公雞。他的腰間挎著只小米袋子,裝滿糯米,還有一壺清水,用來伺候那些雄雞。壺中水,卻不是飛鷹堡日常飲用的井水,而是讓弟子黃尚從遠處深山打來的山泉之水。
陳平安和陸台兵分兩路,陸台喜歡看那所謂的太平山仙師,裝神弄鬼,陳平安則去觀摩老人的手法。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陳平安介於兩者之間,雖然不清楚老道人這種行徑的淵源,但是能夠確定每處懸掛雄雞之後,陰風煞氣就要淺淡幾分,如同兩軍對壘,一方避其鋒芒,只不過這種逼退,並無傷亡,躲在暗中蓄勢而已。
在老道人給雄雞餵養糯米和清水的時候,陳平安從他憂心忡忡的臉色中就能夠看出,老道人也瞧出了端倪,心情並不輕鬆。
至於那位招搖過市的拂塵男子,神色自得,像是彈指間就要讓一切邪祟灰飛煙滅。
桓常、桓淑兄妹,負責為此人開道。
陶斜陽臉色蒼白,經常咳嗽,只與黃尚一起跟在老道人身後。
陸台並未明言兩人道行的高低,只說那男子肯定不是什麼桐葉洲太平山的練氣士,而邋遢老人是個名副其實的山居道人,講究一個幽潛學道,仁智自安,與山水為鄰。
太平山是桐葉洲中部首屈一指的大宗門,是內外丹法集大成者,比起扶乩宗只強不弱,只是隱世到了近乎厭世的地步,極少有修士下山外出,陸台在中土神洲都有所耳聞,所以在世間的名氣遠遠不如桐葉、玉圭兩宗。
又過了兩天安靜祥和的日子。
就算是居住在市井巷弄的飛鷹堡百姓,都察覺到了天色的異樣。
本該旭日東升的晨曦時分,飛鷹堡的上空,卻是黑雲翻滾,層層疊疊,像是活物一般在對著飛鷹堡張牙舞爪,壓得所有人心頭沉甸甸的。擔任教書先生的老管事何崖,放出話來,今天學塾不用上課,要蒙學稚童們趕緊回家待著,讓他們好一陣歡天喜地。回去的路上,他們成群結隊,對著那些黑雲指指點點,說這像一隻蜈蚣,那像一頭水牛,最後瞧見了如同一張女子猙獰面孔的黑雲,孩子們被嚇得頓時作鳥獸散,趕緊跑回家中。
陳平安在院子里練習拳樁,早早發現了天象的詭譎。陸台坐在石桌旁默默掐指推演,神色自若。
本該日頭高照的清晨時分,昏暗如深夜,陽光竟是半點灑不進飛鷹堡。
陳平安又聽到了巷子外邊飄來盪去的陰森嬉笑聲。陳平安停下拳樁,跑去打開門,轉身抬頭一看,那張普通材質的鎮妖符,隨著時間的推移,符膽中蘊含的靈氣也在不斷流逝,已經變得黯淡無光。一張原本嶄新的黃色符紙,像是張貼了大半年的春聯,褪色嚴重,皺得厲害,還有幾處被滲透的黑色墨塊,難怪那群陰物鬼魅膽敢現身挑釁。
陸台雙手攏袖走出院門口,與陳平安並肩而立,仰頭看著那張趨於腐朽的丹書真跡,自言自語道:「距今極其遙遠的時代,相當於七境武夫修為的人,畫出來的符,不過是剛剛抓到了一點皮毛,九境實力的人,畫符才算登堂入室,所以那會兒的符籙,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其中隱晦難明的三山九侯先生,被視為『符籙正宗』,只可惜我們這些後人,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
陳平安踮起腳尖,摘下那張符籙,收入袖中。
四周頓時響起鼓噪之聲,霧氣從小巷泥路升起,迅速瀰漫開來。霧氣先上升至腳踝,然後是膝蓋,很快就到了半腰。陳平安就像打開了鍋蓋,立即就是霧氣騰騰,只不過灶台霧氣是熱騰騰的米香菜香,小巷這邊是黏糊糊的潮濕陰霧,泛著淡淡的腥臭氣味。
陳平安轉頭望去,好在霧氣並未一鼓作氣,湧入那些市井門戶的院子里。家家戶戶張貼在大門上的各類門神——武聖人或是文武財神什麼的,發出一陣細微的滋滋聲,本就渙散淺淡的那點靈氣,煙消雲散,再也庇護不得主人家。
在陳平安視野中,小巷盡頭,又出現了那對身穿縞素的大小人物,小孩子依舊盯著陳平安,一對鮮紅的眼珠子,不斷有血跡滲出,流淌在雪白的臉龐上,只是鮮血並不會離開那張臉,像一條條蚯蚓爬來爬去,從雙眼進進出出,將孩子的眼窩子,當作巢穴。牽著孩子的大人,臉上竟然沒有五官,像是覆著一層厚重的白布,讓人瞧不見耳鼻眉眼口。
還有許多瘮人的污穢陰物,一併往巷弄盡頭的這座院子走來,有生了一雙死魚眼的老嫗手腳著地,靈活攀爬在院牆上,對著陳平安不斷重複呢喃著要吃肉。
還有許多蹲靠在牆根下的稚童,雙手抱膝,腦袋抵住膝蓋,從牙齒縫滲出嗚咽聲。這嗚咽聲斷斷續續,隨風飄搖,像是想要訴說一個悲傷的故事,可又說不出個真切。
陳平安雖然從小就敬鬼神,可真談不上害怕。試想一下,一個四五歲的年幼孩子,就敢一個人往神仙墳裡頭跑,風雨無阻,然後練了拳,加上這趟桐葉洲之旅,總共三次遠遊,一路上見過的山水奇怪何其多也,哪裡還會被這種陣仗嚇到。
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已經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院門正對著的巷子,陳平安還是無動於衷,反而上前一步,站在台階邊緣,好像在等待它們動手的那一刻。
那個滿臉鮮血如蛛網的孩子,一直凝視著陳平安,它在側過頭與陳平安對視的時候,開口道:「你的肉很香,能讓我吃上幾口嗎?我只要你的半副心肝,可以嗎?」
孩子的言語說得極為緩慢,而且前行的腳步不停,等到「心肝」二字說出口的時候,已經在陳平安身前。它雖背對著陳平安,頭顱卻擰轉過來,依然在「正視」著陳平安。它還伸出一條漆黑的舌頭,舔弄著嘴角的血跡。
那位在牆壁上爬行的老嫗率先發難,一個縱身而躍,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看也不看,一步向前踏出,走下台階,不等靴子觸及巷弄地面,輕描淡寫一拳砸出,擊中那個老嫗的頭顱。陰物老嫗被打得向後倒撞回對面的牆壁,砰然粉碎,它甚至來不及哀號。
看到這一幕後,小巷之中的陰物凶性爆發,黑煙涌動,一頭頭死後怨氣凝聚而成的陰物,瘋狂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一手負後,收在袖中,只以右手對敵。拳意依舊點到為止,只在右臂流淌,罡氣凝聚而不外瀉,可是每一次出拳,就打爛一頭來勢洶洶的陰物。
這點拳意,對於如今的陳平安而言,就像從一口深井中汲水一桶罷了。
在那群陰物的視野之中,那白袍少年的那條胳膊,就像一小截割破了夜幕的「陽光」,灼熱刺眼。
不過幾個眨眼工夫,浩浩蕩蕩的小巷陰物就十去七八。
陸台不知何時已經坐在門檻上,袖手旁觀,笑意吟吟。
那個揚言要吃掉陳平安半副心肝的小孩子,掙脫大人的手,一閃而逝,來到陳平安身後,手掌作刀,戳向陳平安後背心,試圖以一記手刀從背後剖出心臟。
那孩子剛剛誤以為自己就要得逞,就痛苦號叫起來,原來當它的五指觸及那一襲白袍後,如同撞入一座火爐,雪水消融,根本來不及收手,大半條胳膊就這麼沒了。
陳平安負於背後的左手,依舊不見絲毫動靜,眼角餘光始終盯著那個沒有五官的陰物。他向後一靠,撞在孩子陰物身上,身上的法袍金醴觸及後者,孩子剎那間便如蠟燭熔化,化作一縷極為精粹的黑煙,就要掠向遠方。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