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巷雨夜

城堡高聳於青山綠水之間,若是不細看,就不會發現大門高處的左右各自張貼著一張黃紙丹書的古樸符籙。陳平安眼力本就好,性子又細心,一下子就看到這兩張不太顯眼的符籙。他轉頭看了眼陸台,後者正忙著跟女子桓淑閑聊沉香國江湖往事,便默默記下了符籙圖案。

世上符籙千萬種,流派駁雜,有資格被譽為符籙正宗的唯有三家,中土神洲龍虎山天師府就是其中之一,其餘兩脈分別是南婆娑洲的靈寶派,和桐葉洲的桐葉宗。

陳平安和陸台這兩名不速之客,被管事何崖安置在飛鷹堡東邊的一間獨門小院,何崖親自領著兩人去往住處。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與陳平安和陸台告別時說,他們今天只管安心住下,好好休息,明晚主樓會有一場接風宴,希望他們按時赴約。

飛鷹堡的居中青石主道直達主樓,其餘街巷縱橫交錯,黃泥土的巷弄,讓陳平安彷彿回到了家鄉的泥瓶巷和杏花巷,街坊鄰里都是世代居住在此的飛鷹堡子弟。這邊的巷弄,相較於到處是雞糞狗屎的泥瓶巷,收拾得乾淨整潔,幾乎家家戶戶都栽種有桃李杏花。往來奔跑打鬧的稚童,或拿著小小的竹劍木刀相互比拼,或者騎著竹杖馬嚷嚷著「駕駕駕」,他們見著了老管事何崖,都不懼怕,停下腳步,稱呼一聲何先生,有模有樣地作揖,之後很快就呼嘯而去,童稚笑聲悠悠回蕩在巷弄。

在領著陸台和陳平安住下後,一身書卷氣的老管事很快去往主樓頂層,向飛鷹堡堡主桓陽稟報。

桓陽是一名面如冠玉的美男子,雖然已是雙鬢微白,不再年輕,風采卻不減當年。桓陽坐在一張造型古樸的羅漢床上,伸手示意何崖落座,老管事低頭看了眼滿是泥土的靴子,笑著搖了搖頭,搬了條椅子坐在旁邊。

桓陽皺眉道:「何叔,怎麼將兩個外人領進了飛鷹堡?他們可是與西邊山上的仙師有關?」

何崖無奈道:「有沒有關係,暫時不好說。等我們趕到的時候,那邊已經沒了動靜,估計是大戰落幕,那些仙人妖魔各自撤去了。我偷偷在那邊留了兩人,可是他們並未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應該是勝出的一方,以仙家秘術遮蔽了天機。」

桓陽苦笑道:「若是那兩個年輕人真是傳說中的仙師,倒也好了。我托關係找人去請的世外高人,算來已經晚了將近一個月。我曾讓人捎去密信,詢問高人為何遲遲未到。就在方才,我收到了京城世交朋友的回信,他在信上訓斥了我一頓,說高高在上的山上仙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便是京城的將相公卿都難見一面,他能夠遞出口信,最終讓仙人點頭答應幫忙,已經是天大幸事,要是得寸進尺,惹惱了仙人,小心好事變成禍事。」

桓陽滿臉憂容,輕聲問道:「何叔,你是老江湖,知曉些山上事,覺得此事應該如何處置?難道就一直苦等下去?城堡裡頭這些年接連出現怪事,要是再有一兩件,就真要紙包不住火了,到時候必然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何崖斬釘截鐵道:「堡主的朋友所言不虛。山上仙家一心向道,性情難測,我們常人根本無法揣測,只能老老實實等著。」

桓陽嘆了口氣,抓起一隻酒壺,小酌了一口飛鷹堡自釀的高粱酒:「那就等著吧。可飛鷹堡實在是拖不起,若非如此,我哪裡會讓你去山中冒險,主動求見那什麼練氣士。我就想著如果運氣好,遇上一位會仙術的高人,死馬當活馬醫,幫咱們飛鷹堡解決了麻煩,便是散盡家財,也值得。」

何崖猶豫片刻,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道:「之所以將那兩人請入飛鷹堡,是我覺得那兩人雖然年紀不大,但有可能真是某座山頭出門歷練的仙家子弟。來的路上,我仔細觀察過他們的呼吸、腳步和面相,那個背著劍的白袍少年多半是扈從,另一位年輕公子,一看就不是凡俗夫子,氣質太好,實在太好。」

桓陽撫須笑道:「難怪淑丫頭要黏在他身邊,看來是一眼相中了人家。不錯,眼光不錯,不愧是我桓陽的女兒。」

何崖笑道:「我當初跟隨老堡主一起行走江湖,只見過寥寥兩三人能夠有此氣象。一個是現今的京城劉樞密使。早年那會兒他還只是個紈絝子弟,酒色不忌,但是分明精華內斂,那些行徑不過是蒙蔽世人的自污手段罷了。

「再就是初出茅廬便鋒芒畢露的竇紫芝。其實那時候看好竇紫芝的人不多,世人只當他是尋常天才而已,算不得鶴立雞群。可老堡主當時就認定未來沉香國江湖,竇紫芝最少要佔盡三十年風流。老堡主眼光獨到啊。

「最後一人,我並不知道他的姓名、來歷。當時我和老堡主登上山嶽欣賞日出,結果登頂之後,發現一個白衣男子在那邊呼吸吐納。他發現了我們,笑著向我點頭致意,起身後便一閃而逝,再無蹤跡。要知道那可是千丈之高的山嶽之巔,除了神人御風或是仙人御劍,還能怎麼下山?」

老人長吁短嘆,卻也神采飛揚,只是到最後,他還是有些黯然。

他們身處的江湖那麼大,正邪之爭,生死榮辱,江湖兒女,義字當頭,都在裡頭了。到頭來,這個江湖,難道只是某些人眼中的小水窪?想要跨過去,就是他們抬抬腳的事情。如果懶得抬腳,一腳下去,就可能讓江湖掀起驚濤駭浪。

桓陽聽得有趣,無形之中,積鬱的心情舒朗了幾分,笑問道:「何叔,以前怎麼不聊這些?」

何崖自嘲道:「聊這些做什麼?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了,何叔我這輩子就沒出息過一天半日的,一刀劈碎靈官像的老堡主,那才是真英雄。我也就給老堡主背背包袱,給你牽牽馬,以後爭取多活幾天,再給少堡主操辦一下婚禮,這輩子就知足了。」

桓陽感慨道:「仙人真能證道長生嗎?」

何崖笑道:「等堡主朋友引薦的那位神仙到來,堡主不妨一問。」

陸台對於這間院落比較滿意。院落位於小巷盡頭,環境安靜,院子里的牆上爬滿了薜荔。

陸台仰起頭,對遠處屋檐笑著揮了揮手。屋脊那邊,一名飛鷹堡子弟大口喘氣,貓腰下了屋頂,跑去跟何管事通風報信。自己的行蹤已經被人察覺,再待下去,恐怕會被誤認為心懷歹意,極有可能捅婁子。

陳平安坐在石凳上,輕聲道:「我覺得這裡有點怪。」

陸台不以為意,隨口道:「放心,我只是找個舒服的地兒休養,絕不惹事。只要別惹到我頭上,不管這間院子外邊發生了什麼,我都懶得管。」

陳平安記起飛鷹堡大門上的兩張古舊符籙,伸出一根手指,依葫蘆畫瓢,凌空畫符,問道:「知道這是什麼符嗎?」

陸台此時正在屋內尋找茶具。既然寄人籬下,就要入鄉隨俗,兩個人都沒有攜帶包裹行囊,總不好隨隨便便憑空變出東西來。不用如何翻箱倒櫃,陸台就搬出一套物件來,然後拿著小水桶準備出門。他跟陳平安說,方才路過的一座水井有點意思,本來井水是最下等的煮茶之水,但是那邊的井水質地極佳,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至於符籙一事,陸台說得直白,他哪裡有認識天底下所有符籙樣式的本事。大門上那兩張脈絡不明,有可能是桐葉洲符籙派的旁門手筆,反正符膽品秩不太入流,靈氣早就消逝一空,也就飛鷹堡這幫不識貨的莽夫,才傻了吧唧地當個寶貝供奉在上頭,估計是圖個心安吧。

陳平安總覺得飛鷹堡中有淡淡的陰氣盤桓不去,只不過相比那個邪道修士打破陶罐後的黑煙滾滾、煞氣滔天,不值一提。

不久後,陸台提著個空桶回來了。

陳平安問道:「怎麼,井水不適合煮茶?」

陸台撇撇嘴:「飛鷹堡的風水明顯給人動了手腳,井水格外陰沉,別說煮茶,就是燒水做飯,日積月累之下,也會讓陽氣不夠重的凡夫俗子遇到點小麻煩。我猜這十幾二十年來,飛鷹堡中誕下的女孩肯定比男孩多出很多,長此以往,就要陰盛陽衰了。」

陳平安皺眉不語。

陸台笑問道:「不管管?」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我們現在什麼都不明不白的,是要幫人還是害人?」

陸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還怕你一個熱血上頭,就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來著。」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沒刀。」

陸台將水桶丟在一旁,雙手負後,打量著陳平安,嘖嘖道:「喲,陳平安,可以啊,如今都會講笑話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開始在院子內練習六步走樁。

陸台坐在台階上,抬頭看了眼天色,輕輕揮動竹扇:「要下雨了。」

暮色里,很快就有一場瓢潑大雨如約而至。雨點滴滴答答,落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小巷中,天地間。

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無須擔心衣衫被雨水浸透,便繼續練拳不停,而且每次出拳,驟然打碎一片雨水的感覺,讓陳平安沉迷其中。

陸台為了躲雨,已經坐在屋門口。雖然天氣陰涼,可他還是在那邊搖著扇子,要麼發獃,要麼偶爾瞥幾眼陳平安的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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