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姑娘請自重

陳平安在登上那艘去往桐葉洲的吞寶鯨之前,專程去了趟上香樓外的集市,買了一隻香筒,香筒裡頭裝了八十一支倒懸山特製的三清香,清香撲鼻,無論是禮敬神靈,還是焚香靜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價格不便宜,總共花了一枚小暑錢,也就是一百顆雪花錢。

之所以如此破費,是因為陳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廟,以後若是有朋友到訪,不妨拿出此香送給他們。客有誠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這隻上香樓的香筒,以及之前在靈芝齋重金購得的兩件寶貝,陳平安還從敬劍閣外的鋪子,買了一套婆娑洲丹青聖手臨摹的《劍仙圖》,總計五幅圖,每一幅都是大長卷,繪有二十位劍仙,每位劍仙在畫卷上不過一寸長,栩栩如生,飄然欲仙。《劍仙圖》的初版,是一位畫家祖師爺在劍氣長城觀戰後的大手筆,之後被臨摹無數。

敬劍閣的劍仙人數太多,這套名為石渠版的《劍仙圖》,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個人喜好,選取其中百人。店鋪中還有數個其他版本,價格懸殊,其中又以石渠版最為昂貴。陳平安仔細對比之後,發現還是這個石渠版所繪劍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買下了。這筆開銷,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錢。

眉開眼笑的店鋪掌柜,不知是高興遇上了冤大頭,還是由衷覺得陳平安有眼光,說了些關於《劍仙圖》的奇人趣事。他說天底下有好幾位劍修,都是無意間獲得了《劍仙圖》原本的殘卷,悟出了各自畫卷上的真意,一步登仙,成為大名鼎鼎的陸地劍仙。

這一套《劍仙圖》,陳平安打算以後作為賀禮,送給聖人阮邛。離開家鄉龍泉郡時,阮師傅尚未舉辦開山立宗的慶典,現在應該已經辦完了。五十枚小暑錢,對於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過好歹是從倒懸山帶往大驪龍泉的東西,隔了千山萬水,多少有點禮輕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裝馬靠鞍。陳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數名妙齡女仙師瞅了他幾眼,還是瞅完之後再看一下的那種,不是一掃而過就算了。

陳平安這趟桐葉洲尋道之行,比起倒懸山送劍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他確定那些年紀輕輕的女子練氣士並非心懷惡意之後,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腰懸登船玉佩的陳平安,並沒有看到那頭身軀龐大的吞寶鯨,倒是看到了一頭背甲上建有亭台樓閣的山海龜,以及一輛由青鸞仙鶴拖曳的巨輦,還有《山海志》上記載的扶搖洲獨有之物——一座綠樹成蔭的小山峰。就是不知道它是飛來山,還是飛去峰。相傳由這類山峰靈氣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間蛟龍的大補之物。遠古陸地大蛟走江化龍,在選好某條通海大瀆後,還會請人搬來一座座飛來山、飛去峰丟在水畔,為的就是能夠及時進食,防止筋疲力盡,氣血耗竭。

陳平安才剛開始學中土神洲的大雅言,尚不能流暢地問路,實在不行的話,就只能拿出竹簡刻字問路了。好在陳平安找到了幾個懸掛相同樣式登船玉佩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著他們,走了一段路程,很快來到一處人頭攢動的地方。陳平安鬆了口氣,不料左邊肩頭被人輕輕一拍,他直接轉頭望向右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見陳平安沒有中計,覺得有些無趣,懶洋洋道:「怎麼,你也是去往桐葉洲的扶乩宗?這麼巧?你該不會是對我有所圖謀吧?垂涎美色?」

惡人先告狀?

陳平安對這個頭戴珠釵,身穿粉裙,腰系彩帶的……貌美男人,印象不好也不壞。

如果說一起從老龍城乘坐桂花島來到倒懸山,是緣分,那麼又在同一天從倒懸山去往扶乩宗,極有可能是心懷叵測的設計。

這位曾經被看門小道童打出上香樓的陸姓子弟,明顯也看出了陳平安的戒備,他拍了拍腰間那塊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專程等你的。」

這算是哪門子的開誠布公?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絕對要對此人敬而遠之。這傢伙不但模樣如絕色女子,嗓音也清脆悅耳,難分雌雄,之前「無意間」一起遊覽捉放亭,從他的言行舉止來看,他就是一個性子跳脫、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陳平安雖然不反感此人的裝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靜生活。

那人雙手負後,十指交纏,下巴微微翹起,眯眼望向陳平安,姿態嬌柔,比女子還要風流,他柔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把真相說出來。我呢,姓陸名台,陸地的陸,上陽台的台,我是中土神洲的陸氏子弟,在家族內不怎麼受待見,就自己跑出來遊歷天下了。我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個了,原本是不打算去桐葉洲的,可如今實在囊中羞澀,就想著能找個蹭吃蹭喝又不覬覦我美色的好人,我覺得你就是。反正已經欠了你一枚穀雨錢,你應該不介意我再多欠一枚。說不定到了桐葉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錢還你,順便還可以掙到回家的路費。」陸台見陳平安面無表情,顯然根本不願意相信他的這套鬼話,他嘆息一聲,「好吧,我實話實說。我出身陰陽家,精於占卜算卦,兜里沒錢是真,掙不到錢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顆穀雨錢後,給自己算了一卦,上上卦,卦語是東遊吞寶,桐葉封侯。此卦的意思很粗淺,但是為防意外,我仍是在這裡待了足足兩旬,這就是之前我說『守株待兔』的由來。最後見到了你,我就知道,這趟老祖宗顯靈保佑的桐葉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陳平安沒有惡語相向,更沒有流露出絲毫不耐煩的神色,而是用一種商量的和善口氣詢問道:「陸公子,你循著大吉卦象去往桐葉洲,我當然不會攔著你,也攔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陸公子你急需錢財,我可以再借給你一些小暑錢——」

陸台突然打斷陳平安的話語,語氣神色俱是天然嫵媚:「什麼陸公子,為了少些麻煩,你喊我陸姑娘就行了,不然別人看我的眼神,會很怪的。」

陳平安頭皮發麻,你既然介意別人看你的眼神,怎麼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陸台竟是開始撒嬌:「陳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對你有任何壞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轟,被丟進雷澤泡澡,被鎮壓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龍宮的熔爐之中,被流放到萬里無人煙的荒涼秘境……」他嘴上鬼話連篇,還伸出一隻比女子還要修長白皙的手,試圖扯住陳平安的一條手臂。

陳平安一身雞皮疙瘩,顧不得什麼客氣不客氣,拍掉陸台的那隻手,義正詞嚴道:「公子……陸姑娘請自重!」

陸台悻悻地收回手,站在原地,咬著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陳平安轉身就走,陸台如影隨形。陳平安停步,陸台就停步,陳平安轉頭,陸台就轉頭。陸台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一柄玲瓏精巧的小銅鏡,手指間還捻著一隻打開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閨閣對鏡梳妝。

陳平安只覺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許多男性練氣士眼神蕩漾,一些個上了歲數、道行高深的地仙,哪怕看穿了陸台的障眼法,知曉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舊炙熱。

修行路上,漫漫長生,百無禁忌。

陸台就像一個可憐兮兮的棄婦,不敢對負心漢抱怨什麼,只敢這麼戀戀不捨地跟隨。四周視線充滿了玩味。

陳平安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噁心人不償命的陣仗,一肚子火氣,可又拿這個陸台沒轍。

隨著渡口前方不斷有人憑空消失,陳平安才意識到吞寶鯨的登船地點,就是鋪在地上的一幅幅錦繡地衣。吞寶鯨販賣的渡船玉牌,分雲在峰、旖旎園、碧水湖三種,價格不一。陳平安選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時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異,有雲霧飄渺,一峰獨出;有碧波浩渺,一棟棟湖上屋舍星羅棋布;有花團錦簇的庭院樓閣。

身後不遠處的陸台怯生生解釋道:「總不能從吞寶鯨的嘴中登船吧?這艘吞寶鯨規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寶鯨體內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龍城的那艘吞寶鯨只有一座秘境,與之相比,簡直寒酸。這三幅地衣,其實就是三張品秩極高的縮地符,可以幫助乘客直通三座秘境。」

陳平安恍然大悟。

關於秘境一事,包羅萬象的《山海志》有過詳細記載,因為涉及洞天福地,跟驪珠洞天很有關係,所以陳平安尤為上心,還特意去找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柜,請教了一些書上沒有的學問。

在倒懸山土生土長的人物,無論修為高低、家世好壞,言談之間,往往口氣都很大,見識都很廣,聖人天君地仙,張口就來,毫無忌諱。他們所見所聞之駁雜寬泛,確實要強於倒懸山以外的任何地方的人。

年輕掌柜本來不太愛說話,興許是將陳平安當成了貴人,當時難得暢談一番。

許多自行老舊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毀破壞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後,往往會遺留下來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這些地界不知所終,故而被稱為秘境,其實倒懸山那座販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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