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真

小道童起身走出蒲團,將那捲道家典籍捲起來,輕輕拍打手心,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年,這位能征善戰卻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的天君,便有些高興。多半是跟那個惹人厭的姑娘分手了吧?

小道童難得安慰人,儘力擠出一張自認慈祥、真誠的臉龐,笑眯眯道:「那樣的臭丫頭,脾氣太差,性子太冷,也就模樣好一點,家世好一點,資質好一點,前程好一點……你喜歡她做甚?所以說嘛,分開就分開了,你瞧瞧這倒懸山,街上隨便一抓一大把的溫柔姑娘,瞧那腰肢細的,跟一條條腌白菜似的,最不稀罕了。你看上了哪個?我幫你。」

陳平安無奈一笑,沒有附和,這種法力通天的人物,就不要招惹了。

跟嬉皮笑臉的小道童,陳平安只是不缺禮節地告辭離去,至於那個抱劍漢子,只要是大白天,依舊萬年不變地在打瞌睡,陳平安便沒有打攪人家的白日美夢。

寧姚之前提起過這位,十三之戰,此人出戰第九場,輸了,而且是輸給一位不過百歲的十二境大妖,輸得極為可惜。那個手握仙兵的年輕大妖橫空出世,一戰成名,其名號傳遍劍氣長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抱劍漢子則來此受罰,在倒懸山畫地為牢。

抱劍漢子屬於散修劍仙,五百歲高齡,在劍氣長城卻沒有開枝散葉。傳聞他在中五境之初,有過一個修為平平的道侶。她戰死沙場後,這位劍仙在之後的漫長歲月里,就再沒有迎娶過任何一個女子。他跟誰的關係都不錯,但跟誰都算不得關係最好。

修道之人,尤其是上五境練氣士,子嗣一事,既大又玄,尤其是女子想要登仙證道,需要早早斬赤龍,所以生育頗為不易,而且兵家之外的練氣士,不太願意沾染太多俗世因果。除非把握極大,能夠誕下資質極好的修道坯子,否則生育一事,就會一直擱置下來,只等機緣。

不然在山上的仙家門第,如何安置那些平庸如凡俗夫子的子孫後代?養雞犬不成?

若是這些資質差、眼界卻高的可憐蟲,願意安分守己,一心等死也就罷了,可事實上,在歷史上他們惹出的滅門禍事,不勝枚舉。而且哪怕修道之人願意對這些子孫給予耐心和親情,可一場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無奈離別,到底是傷心事。

富貴綿延,香火傳承,是自家事。證大道,修長生,是自己事。

寶瓶洲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雖然是三十六小洞天里佔地最小的一座,方圓千里而已,可它卻備受矚目,其原因就在於這座小洞天的人物,資質之好,匪夷所思,尋常市井男女成親生子,就有望誕下洞天之外兩位地仙眷侶苦心孤詣的結果。

陳平安回到鸛雀客棧,得知桂花島已經返航。陳平安向年輕掌柜詢問去往桐葉洲中部的渡船有哪些,大致是在倒懸山哪個方向的渡口。

年輕掌柜世代紮根倒懸山,對此如數家珍。桐葉洲的海域風急浪高,天然不適合渡船航行,桐葉洲南方地帶極為閉塞,跨洲渡船的渡口幾乎都在北方,北方桐葉宗之所以能夠壓過南方玉圭宗一頭,與此有關。

最後年輕掌柜向陳平安推薦了一艘在海底航行的吞寶鯨渡船,由倒懸山上香渡登船,直達桐葉洲中部的扶乩宗。

吞寶鯨在一旬後起航,陳平安就在鸛雀客棧訂了一間屋子。

年輕掌柜坐在櫃檯後打著算盤,瞥了眼少年背影,有些疑惑,背劍還是背劍,怎麼木匣沒了,還多出了一把陌生的長劍?他搖搖頭,不再多想,反正在倒懸山奇怪事太多了。

這不前不久就有個中土神洲的少年,其武道破境的契機,竟是一步從劍氣長城跨入倒懸山的瞬間,他引發了從未有過的天地異象,使得鏡面大門出現劇烈震蕩,以致坐鎮孤峰的大天君都不得不親自出手,才壓下大門的駭人動靜。

還有一撥海上甘霖宗的女子仙師,帶來了無數具蛟龍之屬的屍體,在倒懸山大賺了一筆。蛟龍真君是出錢最多的一個,他購買了大量的金銀兩色蛟龍之須,以致跟人賒賬無數。沒有人覺得這位倒懸山真君是傻子,因為如此一來,那把本就屬於半仙兵中佼佼者的拂塵,現下多半已經趨近於仙兵。

甘霖宗的修士當中還有一名年輕男子,這名剛剛入贅甘霖宗的幸運兒,不但被大名鼎鼎的甘霖宗滂沱仙子相中為道侶,而且被甘霖宗祖師勘驗出極佳的修道資質,隨後又得一位享譽南海的雨霖仙子的垂青,與其結為夫妻。兩位有望躋身地仙的金丹境仙子共侍一夫,如此良緣,羨煞旁人。

修行路上,命好與命不好,實在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這趟去往劍氣長城,到了城頭就沒挪過窩,在那邊的時候,總覺得很多話可以慢慢說,等到被丟回倒懸山,才發現已經來不及說了。但是他愁歸愁,也談不上多傷心,擔心倒是有很多。

陳平安領著鑰匙來到住處,其實沒有什麼東西可放,一把劍,背著,一隻養劍葫蘆,掛著,除此就沒什麼外物了。在年輕掌柜的建議下,陳平安很快就離開房間,去往客棧附近的商鋪購買必需品。

一部講述浩然天下風土概況的《山海志》,這是仙家書籍,一頁之上,能夠記載十數幅圖畫和三四千字,畫面與文字如水似雲,緩緩流轉。一本介紹桐葉洲雅言音律的書籍,一本介紹中土神洲大雅言的書籍。陳平安可不希望到了桐葉洲後,從頭到尾都沒辦法跟人交流。雖說桐葉洲與寶瓶洲的情況大致相似,王朝藩國之間,多有官話和方言,可學會一洲山上仙門與王朝廟堂通用的雅言,勢在必行。

倒懸山的物件,尤其是法寶靈器,幾乎不存在走運撿漏的可能性,這裡的練氣士修為高,眼力毒,而且這些物件往往價格昂貴,要高出其他地方不少,但是有一點很好,就是幾乎沒有什麼假貨。有本事在這裡開店的商家,幾乎都是千百年的老字號,不存在什麼一鎚子買賣,因此格外珍惜招牌名聲。

既然兜里有錢,暫時又沒有什麼錢生錢的法子,總不能把錢放著發霉,陳平安就想著為林守一和謝謝兩人,分別購置一件實用的靈器,貴一點也不怕。至於小寶瓶、李槐和於祿,則不需要為他們購置,前兩者都不算修行中人,年紀還小,於祿跟自己一樣是純粹武夫。

陳平安買了書之後,就去往靈芝齋。他第一次跟金粟來此遊覽時,走馬觀花,看得不夠仔細。這次陳平安有了目的,就更加明確針對,價值連城或要求練氣士有一定境界的法寶,看也不看一眼,陳平安希望找一樣修行雷法的道書或是靈器,要不然就是當初張山峰機緣巧合之下獲得的甘露碗,能夠日積月累地幫助修行之人收集天地靈氣。

哪怕縮小了範圍,陳平安還是看花了眼。他在靈芝齋仔仔細細來來回回,足足轉了半天,心裡大致有了想法,挑選了十數樣心儀之物,才返回鸛雀客棧,晚上再思量權衡一番,明天應該就可以入手了。這些物件有一部旁註為孤本的雷法道書;有兩種洗髓伐骨的上品丹藥,一種出自扶搖洲玄素宗,一種出自婆娑洲香爐山,都是道家丹鼎一脈的名門大派;靈器則有七八樣。

其間陳平安無意中瞥見三顆兵家甲丸並排放在一隻木匣內,按照旁邊的文字注釋,這就是古榆國國師披掛的那種神人承露甲,但是品相要高出極多,而且三顆甲丸能夠同時穿戴於一人之身,披甲之人卻不會有絲毫累贅之感,防禦力之高,可想而知。就是價格太嚇人——三萬枚雪花錢!

一枚雪花錢,大致等價於千兩紋銀。一顆小暑錢,相當於一百枚雪花錢。一顆穀雨錢,等於十顆小暑錢。這就是山上神仙交易錢幣的「千百十」規矩。

陳平安記得當初打醮山鯤船的鎮船之寶,好像也不到這個價格。

更何況其中兩枚甲丸都存在著略有破損的情況,修復得並不完善,稱不上「無瑕」。

這還遠遠不是靈芝齋最貴的法寶,許多仙家法寶,乾脆不用雪花錢或是小暑錢標價,而是用上了穀雨錢。

有個琉璃櫃中,漂浮著一根帶著火焰的金黃色羽毛,沒有任何旁註,標價一百穀雨錢。

某些一看就寶光四溢或是瞧著極其不起眼的貨物,連標價都省了,只寫了「面議」二字。

陳平安看得直牙疼。

這天晚上,陳平安決定了最終要買的兩件東西:那部靈芝齋自稱「世間孤本,可惜殘缺數十頁,否則無價」的雷法道書,送給林守一;還有一副無法恢複成甲丸狀態的神人承露甲。其實兩物的價格都大大超出了陳平安的預期,幾乎相當於法寶的價格。

陳平安想好了之後,就不再猶豫。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開始走樁練拳。

他不是心疼錢才臉色這麼差,而是因為背負著那把老劍仙暫借十年的長氣,被絲絲縷縷的劍氣不斷滲透神魂。背著這把劍時間久了,就要大吃苦頭,有點類似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重在累加。

陳平安發現十八停運氣法門,比起楊老頭傳授的吐納之法,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幫他與這些「凍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劍氣相抗衡,不過還是很辛苦難熬。

這種很熟悉的痛感,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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