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人四境三戰

桌上琳琅滿目,既是陳平安的收穫,也是陳平安的江湖。

一顆上等蛇膽石,是神誥宗道姑賀小涼當初在鯤船上還給陳平安的,還有一些已經褪色的普通蛇膽石。

綵衣國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色文膽,除此之外,旁邊擱著一小堆金銀兩色的金身碎片,還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龍虎山大天師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溫的說法,此印章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發揮威力,但是最讓陳平安記憶猶新的,還是那句話: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銅錢小山,穀雨錢、小暑錢、雪花錢。

一堆小竹簡,有一些是以尋常竹子削成,更多的還是由魏檗以竹樓剩餘的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上邊刻滿了名言警句和詩詞佳句,有崔東山跟他一起練拳時朗誦的聖賢文章,有李希聖在竹樓外牆上畫符的文字,有陳平安從山水遊記里摘抄而來的片段,有從江湖上的道聽途說而來的無心之語……

在梳水國渡口購買的一隻鬥雞杯,不值錢,但這是陳平安難得的額外開銷。

劍修左右贈送的兩根金色龍鬚,以及作祟老蛟死後遺留下來的一件金色法袍,和一顆好似泛黃丹丸的老珠子。

一隻白瓷筆洗,從古榆國刺客蛇蠍夫人那邊獲得,之所以沒有在青蚨坊賣出,是因為陳平安喜歡那一圈活潑靈動的文字。

一本《劍術正經》,一枚身為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龍城鄭大風送的。

一本文聖老秀才贈送的儒家典籍,幾本從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遊記和文人筆札。

一枚刻有「靜心得意」的印章。

一枚沒了「山」字印做伴的「水」字印,顯得有些孤零零的。它被陳平安放在了最靠近手邊的位置。

當然還有那本相伴時間最久的《撼山拳譜》。

寧姚翻翻檢檢,一樣樣打量過去,最後笑道:「都給我了?不留點私房錢?」

寧姚心中有些懊惱,私房錢算怎麼回事,以後跟陳平安說話,不能再這麼沒心沒肺了。切記,這不是劍道修行。

陳平安顯然沒有察覺到寧姚言語中的深意,指了幾樣東西,一本正經道:「這本《撼山拳譜》,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我只是幫顧璨保管,不能給你。齊先生送給我的印章也不行,還有城隍爺的那枚天師印章,我覺得給你不太合適。其餘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寧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著吧。」

陳平安一拍腦袋,將腰間的養劍葫蘆姜壺摘下,放在桌上,再從劍匣里抽出那張棲息有枯骨女鬼的符籙,解釋道:「這隻養劍葫蘆,是我購買幾座山頭的彩頭,山神魏檗幫我跟大驪要的;這張符籙裡頭,有一個挺凶的女鬼,在桂夫人的幫助下,她跟我簽訂了六十年契約,如今就住在劍匣裡頭。桂夫人說這劍匣又叫槐宅,陰物身處其中,能夠滋養魂魄,增長修為,就像是它們獨有的一座小洞天福地。」

寧姚問道:「枯骨女鬼,漂亮嗎?」

陳平安想了想:「就那樣吧,不如一個山莊的嫁衣女鬼好看,嫁衣女鬼又不如你好看。」

寧姚怒氣沖沖道:「陳平安,你變得這麼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學的?」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沒呢,都是我的心裡話,好話跟油嘴滑舌,可不一樣。」

寧姚呵呵笑道:「那你是不是騙了許多姑娘的真心?」說到這裡,寧姚趴在桌上,轉頭望向個子高了許多、皮膚也白了一些的陳平安,好像有些灰心喪氣,「我如今再也不能一隻手打五百個陳平安了。你走過大半個寶瓶洲,那麼多小地方的姑娘,說不定真會把你當作神仙,然後喜歡你。」

陳平安趕緊擺手道:「沒有哪個姑娘喜歡我,一路上不是打打殺殺的仇家,就是終有一別的萍水相逢。」說到這裡,陳平安嘆了口氣,也趴在桌上,用手指輕輕戳著養劍葫蘆,「我當時離開家鄉,是乘坐一艘俱蘆洲打醮山的鯤船,我在船上遇上了一對姐妹,一個叫春水,一個叫秋實,跟我差不多歲數,後來鯤船墜毀,可能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吧。」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那隻不起眼的筆洗,他跟它相隔不過一尺多距離,可跟她們已經隔了很遠。

寧姚非但沒有覺得陳平安起了花心,反而輕聲安慰道:「生離死別,免不了的。」她還是把一邊臉頰貼靠在桌面上,「在劍氣長城這邊,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一打仗,每次都會死很多人,有你不認識的,有你認識的,你根本顧不得傷心,不然死的就是自己了。只有等到大戰落幕,活下來的人才有空去傷心,但是都不會太傷心,最多對著劍氣長城的南方,遙寄一杯酒,人人都是這樣。」寧姚眼神深深,如陳平安家鄉的那口鐵鎖井,幽幽涼涼,「就像之前在酒鋪喝忘憂酒,我跟你隨口說起的那件小事,我跟朋友喝送行酒,有人陰陽怪氣地說我爹娘的事情。你問我生不生氣,生氣當然有,但是沒外人想的那麼多。為什麼,你知道嗎?」

陳平安趴在那兒,跟她對視著,只能微微搖頭。

寧姚給出答案:「因為那個說怪話的人,終有一天,也會死在戰場上,而且他一定是慷慨赴死,就像他的祖祖輩輩那樣。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不用太生氣,幾句話而已,輕飄飄的,還沒身邊的劍氣重。說不定哪天我就會跟這些人並肩作戰,或者是誰救了誰,又或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誰死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坐起身,又搖頭道:「寧姑娘,你這麼想——」

寧姚翻白眼道:「我不想聽道理,不許煩我。」

別人的道理,她可以不用聽,比如家裡老祖宗的,城頭上老大劍仙的,離開倒懸山的阿良的,身邊同齡朋友的,可如果是陳平安說的,她就只能被他煩,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讓他別說。

陳平安「哦」了一聲,繼續趴著,果真不講那些自己好不容易從書上讀來的道理。

寧姚突然坐起身:「你真要去劍氣長城那邊?」

陳平安跟著坐直,點頭道:「教我拳法的老前輩說,只要登上城頭,就能淬鍊武夫的神魂,只要別死在那邊,就會有很大的收穫。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上次跟那對夫婦喝過了忘憂酒後,我總覺得我從第四境到第六境,有種水到渠成的錯覺,好像只要我想升境,就可以輕鬆做到。不過我當然不會傻乎乎地就這麼一路破境,一步走得不紮實,以後就懸了。但是我有一種直覺,喝過了黃粱福地的美酒,以後七境之前,四到五和五到六,這兩次破境會簡單很多。」

寧姚拿過那隻養劍葫蘆,隨意晃蕩起來,睫毛微顫:「那你得好好感謝他們啊,給了你這麼一樁機緣。」

陳平安點頭道:「那當然,所以這次去劍氣長城,看看能否再次碰到他們。」

寧姚想了想,沒有多說什麼。

陳平安有些忐忑:「可是先前給人抓去劍氣長城,太難受了,我怕站都站不穩,還怎麼登上城頭?」

寧姚解釋道:「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誇張可怕,城頭那邊本來就是劍氣最盛的地方。你如果是從倒懸山入關,一步步往城頭那邊走,循序漸進,慢慢適應,就會好受許多。劍氣長城有點類似青冥天下的天外天,是一個無法之地。十三境的飛升境劍修,都不會被強迫飛升,誰都不管我們的死活,就連天道都不管這裡,所以很多外鄉劍修都喜歡來此歷練,參加戰事。上次你在驪珠洞天上空,見到的那撥天上劍修,就是俱蘆洲的練氣士。這次有他們助陣,表面上妖族三次攻勢都無功而返,在城頭下撂下了數萬具屍體,這些屍體全部變成了我們購買倒懸山渡船物資的本錢,但是我覺得沒這麼簡單,相信抓你去劍氣長城的陳爺爺,和其餘兩位坐鎮此地的聖人,更能夠看得出來。」寧姚笑了笑,「境界越高的修士,尤其是上五境的修士,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進入別人家的地盤,就越會水土不服,這就是聖人坐鎮一方天地,佔盡天時地利的關鍵所在。打個比方,青冥天下的道家掌教陸沉,之前進入浩然天下,境界最高也就是十三境,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而儒家聖人進入青冥天下,也不例外。聖人之間,雖有大道之爭,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會相互尊重。說出來你可能不太信,妖族之中,也有值得我們劍修敬佩的存在,哪怕他們是戰場上必須分出生死的敵人。同樣,妖族裡也有很多大妖,會欽佩我們之中一些厲害劍修。

「在我們劍氣長城,只要不是劍修,像你這樣的武人,還有諸子百家的練氣士,都會很難熬。這有可能是一筆天大的福緣,更有可能你們會被這邊的劍道意氣,徹底磨壞了大道根本。有兩個例子,一個是歷史上有個俱蘆洲的洞府境劍修,在這裡一步步成為仙人境修士;一個是扶搖洲的仙人境修士,非但沒有在此找到破境契機,反而一口氣墜回元嬰境。」

陳平安突然說道:「阿良教了我十八停的運氣法門。」

寧姚愣了一下:「這傢伙對你不錯啊。在咱們這邊,只有立下大功的劍修,才有資格傳授某個人這門運氣方式,他們幾乎都是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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