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

清晨的陽光灑入酒鋪,老掌柜正在吹口哨,逗弄那隻籠中雀。小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頭子反而鬥志昂揚,使勁炫技,口哨吹得可麻溜了。

少年店夥計正在勤勤懇懇地打掃屋子,本就纖塵不染的桌凳越發素潔。他時不時地朝桌凳呵一口氣,拿袖子仔細抹一抹,整個人洋溢著心滿意足的神采。好像對於這個倒懸山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東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陳平安悠悠醒來,並無酩酊大醉後的頭痛欲裂,只是整個人恍恍惚惚。他茫然坐在原地,使勁想昨夜發生了什麼,只記得自己答應那對夫婦來喝什麼玉璞境修士都難得喝上的忘憂酒,之後竟然半點也記不起來了。那對夫婦是誰,自己跟他們聊了什麼,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說好了是忘憂酒,結果忘的到底是什麼啊?

陳平安反而覺得更加憂愁了,總覺得心扉之間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傷感,揮之不去。就像天蒙蒙亮,一隻黃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黃土窗口上,嘰嘰喳喳,有些擾人清夢,又捨不得趕走。

陳平安環顧四周,看見了正在辛勤勞作的少年店夥計和悠閑的老掌柜。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結賬?」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腳的少年夥計咧咧嘴,不說話。

老頭子笑道:「你們總共喝了四壇酒,其中三壇是我送的,你小子還真得結剩下一罈子酒的賬。」

陳平安問道:「多少錢?」

老人哈哈大笑:「錢?如果真要花錢買一壇黃粱酒,那可就有點多嘍。」

被掌柜稱呼為許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有個皚皚洲的富家少爺,慕名而來,想要買一壇忘憂酒帶回家,掌柜的不願意賣,說不是錢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纏爛打,非要問出價格,結果一聽價錢就嚇傻了,這不坐在門外台階上發獃一整宿了,大概是還沒死心吧。」

陳平安問道:「劉幽州?」

老頭子點點頭:「就是這個小傢伙,皚皚洲劉氏的未來家主,被譽為多寶童子,一件方丈物裝了眾多法寶。因為猿蹂府的緣故,倒懸山都曉得這位有錢少爺的名號。有次他在中土神洲跟人結伴歷練,同行七人,遭遇勁敵,小傢伙一口氣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寶,然後把自己弄得跟烏龜殼似的,不提什麼聖人本名字元,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兩件,眾人硬是靠法寶砸死了一頭高出他們兩境的地仙陰物。」

顯而易見,在老掌柜眼中,這個小傢伙值得多嘮叨幾句。老掌柜笑呵呵道:「這麼有意思的小傢伙,連我都差點沒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黃粱酒喝。」

陳平安有些汗顏,劉幽州這得是多怕死啊。陳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麼結賬算錢?」

老人想了想:「暫時沒想好怎麼跟你算賬,以後想到了再找你。」

陳平安頓時一顆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過完這輩子,我都想不起來了,所以別怕。」

陳平安略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起身就要離開酒鋪,老人問道:「小子,黃粱酒還剩下小半壇,不喝掉再走?」

陳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罈子,果真還剩下小半壇,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搖頭道:「拿走了,就忘不了憂,比尋常酒水還不如,暴殄天物,勸你別做這種蠢事。這酒有點小門道,其實他們夫婦現在就請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費了,越晚喝越好,只不過世事難求『最好』二字,是個好就成了。」

陳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問道:「不是叫忘憂酒嗎,為什麼掌柜的經常說成黃粱酒?」

許甲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見鬼的表情:「你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陳平安越發奇怪:「難道不是倒懸山?」

許甲咧嘴道:「那你總該聽說過黃粱福地吧?」

陳平安仍是搖頭。

老人幫陳平安解了圍:「你不知道也正常,這塊福地與你家鄉的驪珠小洞天,是一樣的境遇,毀了。」

許甲趕緊丟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來讓我來說,小姐說我講這一段的時候特別帥氣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麼我閨女眼瞎,要麼她喝多了酒說胡話,你覺得哪個可能性大一點?」

「小姐好著呢!」許甲咳嗽一聲,潤了潤嗓子,正色道,「如今這黃粱福地,就只剩下一點廢墟遺址了。早年黃粱福地最風光的時候,世間失意人都要來一趟,很熱鬧的。美人美景,美酒美夢,這塊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證合乎心意,這才是最難得的地方。這裡還能映照出一個人的道心,許多勉強躋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當初僥倖破境,其實用了諸多百家秘法和旁門左道,所以就要專程跑一趟這倒懸山鋪子,先剝離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後喝上一壇忘憂酒,藉此機會,將自己的道心一覽無餘,或者抽絲剝繭,或者查漏補缺……」

許甲正說得抑揚頓挫,老人不耐煩道:「打住打住!一本老皇曆翻來翻去的,也不怕給你翻爛了。總之,現在一座黃粱福地,就只有咱們店鋪這麼點大的地方了。」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實在無法將一座福地與一間店鋪掛鉤。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問道:「老先生,昨天我沒有撒酒瘋吧?還有那對夫婦呢?」

老人反問道:「不記得了?」

陳平安搖搖頭。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記得了,我一個外人為什麼要記得?」

陳平安無法反駁,默默喝酒。

還是喝不出好壞,就是覺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牆壁,對陳平安說道:「瞧見那堵牆壁沒有,能坐下來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邊題詩一首,或是寫上幾句話也行。」

許甲老氣橫秋地道:「喝過了酒,一種是醉死拉倒,後半輩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都沒能醒酒;一種是徹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輩子還沒過完,就把好幾輩子的滋味嘗過了。這兩種人寫出來的東西,我覺得都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試一試?」

老人氣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齒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個人,成天想著學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許甲理直氣壯道:「小姐那麼喜歡阿良,我不學他學誰?」

老人感慨道:「學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見了那麼多醉鬼,聽了那麼多醉話,這點道理都想不通?」

許甲嘿嘿笑道:「我學阿良,可沒學你。」

老人丟了一隻酒杯過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許甲輕輕接過酒杯,高高將其拋還給老頭子,然後一路小跑,給陳平安拿來一支毛筆:「留點念想在上頭。」

陳平安放下酒碗,無奈道:「我寫的字,很不行啊。」

許甲翻了個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說了,便是那些享譽天下的書法大家,不一樣被同行說成是石壓蛤蟆,死蛇掛枝,武將繡花,老婦披甲?」

許甲低聲道:「我跟你說實話,上邊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個個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過去瞧瞧。」

陳平安沒有接過毛筆,他起身走向牆壁。這牆壁遠觀時只是白牆一堵,沒有任何墨寶,可走近再看,才發現上邊寫滿了詩詞、章句和警語,琳琅滿目。

有人的墨寶,鶴立雞群,是一篇草書詞句,佔地極大。恰似花團錦簇,群芳爭艷,唯有一位絕代佳人佔盡了風光。

也有一些格格不入的筆跡,其中最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連陳平安都覺得不堪入目,內容更是讓人無言以對:「一想到有那麼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關鍵是文字末尾,還鬼畫符般畫了一個笑臉外加一根大拇指。不用懷疑,這肯定是阿良的親筆手書,一般人根本沒這臉皮寫下這些字。

陳平安忍住笑,轉頭問道:「老先生,這也留著?」

許甲病懨懨道:「一來阿良死不要臉,說擦掉一個字,就當他還清了一壇酒;二來我家小姐特別喜歡這段話,覺得阿良就是在誇她呢。我家小姐還專門用一壇黃粱酒,跟一位小說家的祖師爺,換了一篇脂粉小說,就是專門寫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來著?」

老頭子冷笑道:「《纏綿悱惻》。」

許甲點頭道:「對,其實小姐當時還暗示那位小說家的祖師爺,寫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後來估計是那人實在下不去筆,便寫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開心,這趟離家出走,她自己說是私奔。其實還有一件事情,就是找這個小說家的祖師爺的麻煩。小姐嫌他文章寫得差了,是沽名釣譽的騙子,一定要當面吐他一臉唾沫星子。」

陳平安的視線在高牆上逡巡,最後他低下頭,在一個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還是阿良寫的,但是並不扎眼:「小■,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阿良將「小」之後的某個字,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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