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站在桂花島山腳渡口處,陳平安輕輕跨出一腳,便踏上了倒懸山。

桂姨事先就跟陳平安說,桂花島靠岸的那一刻,就是渡船最繁忙的時分,卸載那些來自寶瓶洲、俱蘆洲和桐葉洲的貨物,不能有絲毫差錯,否則老龍城范家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她和老舟子以及馬致三人,需要親自盯著每一手貨物交易,沒辦法帶他去倒懸山客棧下榻。原本桂姨想讓金粟領著陳平安,去往那間與桂花島世代交好的客棧,被陳平安婉拒了,惹得金粟心中微微埋怨。

正鬱悶的金粟,看到那背劍少年朝她咧嘴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金粟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跟桂夫人、老舟子和馬致揮手告別,似乎不敢和金粟進行眼神對視,轉身快步跑向渡口。看著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金粟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平安行走在人頭攢動的人流之中,深呼吸一口氣。

終於到了。

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除了一枚進入倒懸山的青木通關牌外,需要再過一關的桂花島的百餘人多領了一枚玉牌,同時他們被告知在三天後的子時通關,一炷香後就要輪到下一撥人,過時不候。

陳平安走下船,腰間懸掛著那枚只篆刻有一個「涯」字的白玉牌。桂姨告訴他,倒懸山上風景各異,商鋪林立,趁著這三天工夫,可以多走走,若是相中了心儀的法寶器物,手中錢財不夠,可以跟客棧掌柜借,十枚穀雨錢以下,那個掌柜都會答應,而且按照老規矩,記在桂花島賬上。

山崖畔的這座渡口,名為「捉放渡」,此名源於渡口附近一個歷史悠久的古亭。古亭上懸掛著匾額「捉放亭」,這是某一脈道統前任老掌教的親筆手書。

倒懸山上有九個建築隸屬於此方天地的道家,其餘高樓、庭院、商鋪等地皮,早已賣給八方來客。這九個建築是分別屹立於倒懸山八方的捉放亭、敬劍閣、上香樓、雷澤台、靈芝齋、法印堂、師刀房、麋鹿崖,以及中央的孤峰。

道祖二弟子這一脈道統,無論是地盤大小,還是徒子徒孫的人數,相較於方圓百里有餘的倒懸山,都不算太誇張。

「陳公子,陳公子。」有人在陳平安背後急切地嚷著。陳平安回頭一看,是那個自稱劉幽州的綠衣少年。劉幽州一路小跑到陳平安身邊,問了一連串問題:「陳公子,你在倒懸山上住哪兒?有約好的地方嗎?沒有的話,不如去我那邊?我家在這邊有棟宅子,靠近一個叫敬劍閣的地方,據說宅子還挺大。我一直想要謝你呢,不如給我個機會?」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用,桂花島幫我安排好了,去鸛雀客棧住。」

劉幽州一臉失落,仍是不願死心:「這樣啊,那回頭我能找你玩嗎?我是第一次來倒懸山,要好好逛逛,咱們一起唄?」

陳平安愣了愣。

老嫗無奈道:「少爺,萍水相逢,你便如此熱絡,不合情理。別說是陳公子不敢答應,便是換成我,也不會點頭。」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那少年神色黯然:「好吧,陳公子,我住在猿蹂府,你要是沒事的話,可以去找我,到時候就說是我劉幽州的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沒問題。」

陳平安、劉幽州和老嫗同時轉頭,一個姿容動人的「女子」站在三人附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老嫗蒼老臉龐上滿是笑容,如枯木逢春,和顏悅色地問道:「這位小仙師,可是有什麼難處?」

那「女子」對老嫗視而不見,盯著陳平安,「喂」了一聲:「你能不能借我一枚穀雨錢?我以後還你三五枚便是。」

陳平安遞過去一枚穀雨錢,那人接過錢,笑著離去。

劉幽州輕聲道:「陳公子,是你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不認識。」

劉幽州驚訝道:「那你也借錢給人家?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最會騙人了。陳公子,容我多一句嘴啊,哪怕錢再少,也不能這般行走江湖啊。」

陳平安齜牙咧嘴,告辭離去。

一枚穀雨錢還少?好看的姑娘?

老嫗忍俊不禁,笑道:「少爺,你難道沒有看出那個『漂亮姑娘』,其實是一名男子?」

劉幽州呆若木雞,小聲道:「我方才光顧著偷瞄那姑娘的臉蛋和身段了,沒敢多看。」

老嫗道:「少爺,人家不是姑娘欸。」

劉幽州一揮袖子,大步向前:「長那麼好看,我就當他是姑娘了。」

陳平安沒有急於去往鸛雀客棧,而是跟隨一股人流去往附近的捉放亭。

陳平安臨近人滿為患的小亭子,難免有些失望,覺得好像名不副實。亭子極小,甚至不比梳水國宋老劍聖家的山水亭大。亭子內外已經站了不下百餘人。陳平安踮起腳尖,看了眼見縫插針都難進的小亭子,就打算去鸛雀客棧。

陳平安剛要離去,身後有熟悉嗓音響起,跟此人的容貌一樣陰柔:「不去亭子里停留片刻?」

那名「女子」與陳平安並肩而立,陳平安轉頭笑道:「這也太擠了,不敢去,怕出不來。」

「女子」微笑道:「你只管跟著我,就當我先還你那一枚穀雨錢的利息。」

陳平安一頭霧水。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結,笑容古怪。陳平安試探性地問道:「障眼法?」

「你的酒葫蘆先借我一用。放心,這麼只小破葫蘆,我還真不放在眼裡。我那隻養劍葫蘆,算是你們的老祖宗,只是沒敢拿出來罷了。」他朝陳平安點了點頭,二話不說拿過陳平安腰間的姜壺,一邊快步走向三名姿色上等的年輕女子,一邊仰頭喝酒。女子傾國傾城的容顏,男子豪邁奔放的氣概,同時在他身上顯現,片刻之後,那人站在花叢之中,朝陳平安招招手,陳平安只得走過去。那人以陳平安聽不懂的話語介紹了一通,然後又用寶瓶洲雅言給陳平安說了一遍。原來這三名女子是婆娑洲的宗門子弟,她們結伴遊歷海外,需要斬殺一頭龍門境的海中巨妖才算完成歷練,歷練的終點即是這座倒懸山,之後就要返回婆娑洲師門。他不由分說拽著陳平安胳膊,帶著三名婆娑洲仙子一起殺向捉放亭。

相傳那座青冥天下的三位道家掌教之一的「真無敵」——道祖座下二弟子,當初丟下這方最大的「山」字印後,親臨此地。有個十二境巔峰的大妖不知用了何種手段,悄然越過了劍氣長城的眾多禁制,來到倒懸山,結果他第一次所見之人,恰好就是那位掌教。當時倒懸山一帶是個鳥不拉屎的蠻夷之地,大妖本以為從此天高任鳥飛,見著了那位道人,自然出言不遜,就要將其一口吞下。至於結局,毫無懸念,大妖被那位道家掌教一巴掌拍了個半死,被丟回了劍氣長城以南。後世倒懸山道人便建造此亭,彰顯那位掌教的道法通天。

這一趟捉放亭之行,陳平安累得汗流浹背。三位仙子貌美,那個傢伙姿容猶勝她們一籌,小亭內外人人比肩繼踵,有些男子是無心的碰撞,有些男子則是有心的揩油,陳平安便只好盡量護著他們,自然勞心勞力,處處皆是細微的勾心鬥角。

成功走出捉放亭後,陳平安兩人跟那三位仙子分道揚鑣,她們還要去往最近一處景點麋鹿崖。

陳平安收回養劍葫蘆,別在腰間,無奈道:「以後別再幹這種事情了。」

那人白了一眼陳平安:「沒勁,我陪仙子姐姐們耍去。」

陳平安如釋重負,告辭離去。

那人瞥了眼陳平安遠去的背影,嘀咕道:「也太正兒八經了,竟然還不是假裝的。難道是哪家老夫子教出來的小夫子?」

附近有英俊男子搭訕:「這位小姐,一個人賞景呢?」

那人笑呵呵道:「賞你大爺,老子跟你娘親一起逛過窯子呢。」

那器宇軒昂的男子趕緊擺手,示意身邊扈從不要輕舉妄動,他笑容燦爛,伸出大拇指:「姑娘這性格,我喜歡。」

那人徑直離開捉放亭,途中還在猶豫是先去敬劍閣還是先去上香樓。

男子望向那個腰系彩帶的「大美人」,感慨道:「唯有山上方有此等通透靈秀的女子,修行好啊。山下女子,便是皮囊再出彩,也不過短短十幾二十年的動人時光。」

一個貼身扈從以中土神洲的大雅言輕聲提醒道:「陛下,可以動身去往雷澤台了,莫要讓國師久等。」

男子「嗯」了一聲,笑道:「速去。」

雷澤台是一處九十九階的高台,貌似一隻巨大甘露碗,其中雷電如濃稠漿液。

傳聞道老二施展無上神通,從那座只見於文字記載、不知所終的上古雷澤中,「掬起一捧水」,放置在倒懸山。道老二嫡傳弟子之一的大天君,每次打殺了不守規矩的各路神仙精怪,一律將他們的魂魄拘押在此處。

雷澤台這邊,今日竟然被封禁,任何人都不許靠近。

此時此刻,一身形高大之人屈膝半蹲在最高處的雷澤旁,他以手肘抵住膝蓋,以下巴抵住胳膊。一把無鞘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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