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群山之巔有武神

陳平安腰間掛了一塊桂樹製成的木牌,木牌正面刻著一句怪話:「生於明月里,人間次第開。」反面為「范氏桂客」,桂客而非貴客,也挺奇怪。而且這塊范二親自送給陳平安的桂樹木牌,還被人偷偷摸摸刻下了「范二之友」的蠅頭小字。這肯定是范二的手筆,一個會偷偷往床底下藏兩斤泥土的傢伙,做得出這種事情。

很快,迎接陳平安的人就姍姍而來,行走之間,絕無半點妖嬈誘人的意味。來者是一名中年婦人,雖然不過中人之姿,但是氣質很好,清雅恬淡,而且陳平安觀其氣象,她應該是一名中五境的練氣士。她自稱是桂花島渡船的掛名管事之一,笑言占著年紀大的便宜,陳公子可以喊她桂姨,桂花的桂。陳平安便喊了聲「桂姨」,說這趟去往倒懸山,多有麻煩。

婦人微笑搖頭:「我們這些生意人,有貴客臨門,從來不會覺得是什麼麻煩事。」

她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木牌,解釋道:「憑藉咱們家主才能送出的桂客牌,陳公子在桂花島上購買任何東西,一律七折。」婦人忍俊不禁,笑意中有幾分親昵,「范小子捎了口信給我這個當姨的,所以陳公子可以再破例,全部打六折。」

陳平安雖然點頭,但是在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只要不是特別一見鍾情的心儀物件,這趟跨洲遠遊,就不要購買任何東西了。畢竟別人把你當朋友,你也得把別人當朋友。

婦人桂姨領著陳平安走向一座名為桂宮的高門大宅,一路為少年介紹桂花島的風土人情,並特別提及了桂花糕和桂子酒,讓陳平安一定要多嘗嘗。還說陳平安的獨棟小院就有這兩樣東西,他不用客氣,只管跟那名作為小院婢女的桂花小娘索要。

陳平安沒有拒絕,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蘆,笑道:「喝酒我喜歡。」

婦人瞥了眼那個硃紅色酒葫蘆,笑了笑:「那就好。」

桂花島上有上千棵桂樹,山巔那棵參天古木,歲數比老龍城還大,是中土神洲的某個農家仙人親手栽下的。桂花島能夠成為一艘跨洲渡船,歷經千年而無損,甚至隨著山上桂樹的樹根蔓延,加上范家以獨特手法添土,桂花島還會緩慢成長,都要歸功於那棵祖宗桂花樹。而范家售賣的桂花小釀,之所以標著天價依然是有價無市的行情,也是因為釀酒的桂花,取自千歲高齡的老桂。寶瓶洲與老龍城范家交好的鉅賈大賈,偶有購得,往往用以送禮或是獨飲。

過了桂宮大門,婦人帶著陳平安一路穿廊過道。庭院並不顯得富麗堂皇,竟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樣式。婦人最後領著陳平安到了一間叫「圭脈」的院子,他看到陳平安仰頭多看了幾眼匾額,解釋道:「桂花因為葉脈如同儒家禮器里的圭,所以被稱為桂。這間院子,雖然佔地不大,卻是桂花島靈氣最為充裕的好地方。」

陳平安覺得有些暴殄天物,自己又不是練氣士,靈氣厚薄並無意義,這麼一個洞天福地,還不如讓別人花錢入住,便試探性說道:「桂姨,我是純粹武夫,給我住太浪費了,我換一處院子吧?」

婦人柔聲笑道:「不是錢的事情,陳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以公子和我家少爺的關係,哪怕以後此地成為公子的獨有小院,不再對外人開放,我都不覺得意外。」

這兩句話一下子戳中了陳平安的心坎,想到范二,陳平安便心安理得地走入這間雅緻寧靜的圭脈小院。

院中早有一個貌美少女等候,少女亭亭玉立,氣質偏清冷,哪怕只是安靜站立,都站得極有風韻。見到婦人和陳平安後,她立即對著陳平安展顏一笑,嫣然道:「陳公子,我叫金粟,金色的金,粟米的粟,在古書上就是桂花之意。以後就由我來照顧公子的飲食起居。」清冷少女這一笑,頗有我花開後百花殺的風情。

陳平安有些拘謹,下意識抱拳還禮:「以後就有勞金粟姑娘了。」他有些失落,摘下酒葫蘆迅速喝了口酒。

婦人擅長察言觀色,敏銳察覺到少年的一絲變化,卻也沒有深思。少年有些心事,也實屬正常。

婦人告辭離去,她在門口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外的熟人,正是那名駕車送兩人前來桂花島的范家老車夫。婦人笑問道:「是范小子還有叮囑?」

老車夫面對桂姨,似乎相當禮敬,搖頭笑道:「是受家主所託,與陳公子一起去往倒懸山,在此期間,我恐怕要住在圭脈小院。」

桂姨眼神中的訝異更濃,問道:「需要金粟住在別處嗎?」

老車夫點了點頭:「最好是這樣,讓她挑一個近一點的院子,每天送些飯菜過來就行,其餘事宜,無須操心。」

桂姨雖然心中疑惑,卻也沒有多說什麼,轉頭跟臉色如常的金粟打了聲招呼,一起離開。

老車夫不忘提醒了一句:「家主吩咐,還得叨擾桂夫人一件事,讓山頂的那株祖宗桂樹,分出一些樹蔭在圭脈小院,免得被外人有心窺探。」

桂姨點了點頭,在桂花島上百餘名桂花小娘中摘得頭魁的少女金粟,忍不住轉頭看了眼老車夫和草鞋少年。

在桂姨和金粟走出圭脈院子後,一陣清涼山風吹過此地,同時一片樹蔭籠罩院落。樹蔭只是一閃而逝,之後院中依然是陽光燦爛。

被范二稱呼為馬爺爺的老車夫面朝陳平安,開誠布公道:「我叫馬致,是范家清客之一。我是一名金丹境的劍修,但是天賦不高,殺力不強,如果對上同境的苻家供奉楚陽,我多半不敵。這次我是受家主所託,但是家主又是受灰塵藥鋪鄭先生所託,要我來陪陳公子試劍。」

陳平安一聽到「鄭先生」,就知道這應該是鄭大風的酬勞之一,便在這間小院中第二次拱手抱拳。

老人笑著點頭:「先不急,我就住在小院廂房。今天陳公子先好好休息,可以多逛逛桂花島,否則明天開始試劍,陳公子就未必有這樣的閑暇時光了。」

老人走向一間側屋,關上門後,笑道:「如果鄭大先生不是開玩笑,那麼這回范家桂花島的待客之道有點誇張啊,那個少年武夫當真扛得住?我馬致再不濟事,好歹也是一名九境劍修啊。」

老人氣府之中掠出一把一尺有餘的墨色飛劍。它現世之後,開始縈繞老人緩緩飛旋,劍氣濃厚,拖曳出一條條黑色流螢。滿室森寒劍氣,盛夏時分的暑氣瞬間點滴不存。

陳平安住在面對院門的正屋。他關上門後,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當初鄭大風丟在門口的包袱。包袱中有一本還帶著新鮮墨香的書籍,刊印精良,書名為《劍術正經》。極有可能是鄭大風通過范家的人脈關係,找了一家信得過的書坊,由他親自刊印成冊。僅是映入眼帘的書名四字,就極見功力,陳平安實在無法將其跟弔兒郎當的鄭大風聯繫在一起。

除了這本《劍術正經》之外,包袱中還有一隻不起眼的棉布小錢袋。陳平安掂量了一下,錢幣數量不多,大約十數枚。陳平安誤以為這是小暑錢或是穀雨錢,結果打開一看,嚇得他趕緊捂住錢袋,竟是一袋子能讓穀雨錢喊大爺的金精銅錢!金精銅錢何等珍貴,陳平安無比清楚。包括落魄山在內幾座山頭是怎麼到手的?就是將一枚枚金精銅錢輕飄飄地丟出去的結果!

陳平安甚至沒有清點數目,沒有辨認金精銅錢的種類,二話不說,直接將金精銅錢收入了方寸物十五之中。

最後只剩下一塊玉牌和一封信。

玉牌上沒有任何篆刻和雕飾,質地細膩,摸上去其質感如同世間最好的綢緞,一看就是很好的老東西。到底有多好,以陳平安目前的眼力,瞧不出。

陳平安打開信封,信上筆跡,果真與《劍術正經》書名相同,必然是鄭大風的親筆手書。信上將幾件事說得簡明扼要。這部《劍術正經》,道不高,但已是武學的頂點,所載劍術,全是返璞歸真的招式,很適合陳平安這種一根筋的人研習苦修。十五枚金精銅錢,是償還五文錢。至於那塊玉牌,鄭大風在信上只說了三個字:「咫尺物。」除此之外,便再沒有任何介紹,淵源來歷,如何使用,隻字不提。但哪怕只有這三個字,分量就已經足夠。

少年崔瀺當初遠遊大隋,這名大驪國師隨身攜帶的,也就是一件咫尺物。

信的末尾,鄭大風說馬致陪他試劍,只是三筆買賣的一點小彩頭,是為了讓陳平安更好適應劍氣長城對一名純粹武夫的無形「厭勝」。金丹境劍修馬致,到時候會祭出本命飛劍,既是指點劍術,也能教會陳平安如何對敵一個中五境劍修。

聊到這件事,鄭大風變得有些不吝筆墨,還加了幾句類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話。陳平安拿著信,看著那些文字,就能想像鄭大風寫信之時滿臉賤兮兮的賊笑。陳平安心知肚明,鄭大風聽說了自己的三境磨礪後,就沒打算讓自己在四境上舒服。估計這會兒鄭大風在灰塵藥鋪正偷著樂,一想到陳平安要在桂花島吃盡苦頭,那傢伙接下來一定喝涼水都像是在喝酒。

陳平安收好《劍術正經》以及玉牌,將咫尺物放入方寸物中。

陳平安沒來由地想起了神誥宗賀小涼,她的方寸物和咫尺物,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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