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所乘渡船的渡口與去往雲松國渡船的渡口不在一處,付過十枚小雪錢,拿了一塊木牌,交還那座大都督府贈予的印符後,陳平安就跟隨數十號人一同去往渡口。渡口竟是一座地下溶洞,洞口闊達五六丈,布滿了歷朝歷代仙師名人的崖刻:「魚鱗仙境」「壺中日月長」「瑤琳洞天」……大多筆力遒勁。入洞後豁然開朗,光線明亮,一行人緩行而下,一炷香後,進入了一個巨大的洞廳,東西兩面石壁上有栩栩如生的飛天壁畫,大袖拖曳,神采飄然,女子面容清晰可見,體態多豐腴,卻不給人臃腫之感。
渡口岸邊停泊著一艘三層樓船,船尾有龍頭龍尾雕飾,除了體形龐大、媲美王朝大湖戰船之外,樣式似乎與世俗渡船並無兩樣。除了陳平安這撥人,已經有人頭攢動的三百餘號人聚集在渡口。渡口有各色店鋪商家,大多玲瓏精緻,不掛匾額楹聯,只在店門外懸掛字牌,販賣字畫、糕點和瓜果,以及一些梳水國及其周邊的地方特產,例如綵衣國的小幅地衣、鬥雞杯,松溪國的松針字畫,古榆國的榆樹葉雕、根雕羅漢,等等。
陳平安先前支付了十枚小雪錢用於在二樓租住一間單人廂房,其實一樓只需三枚,也就是三千兩銀子。雖說是仙家渡口,且路程漫長,可這個價格相對世俗王朝的遠遊開支來說,還是很嚇人。好在陳平安是乘坐過鯤船的人,不至於一驚一乍。他每天都要練拳走樁,所以這筆錢還得掏,不好節省。
有一名練氣士坐在渡口岸邊小石台的太師椅上,手持一隻布滿鷓鴣斑的茶盞,喝了無數口,茶水也沒見底。他對眾人朗聲提醒,渡船在半個時辰後南下,登船之前乘客可以購買一些價廉物美的特產帶回家鄉,並著重提了綵衣國的地衣和山蘭國的盆栽,對其大肆渲染、極盡吹捧,還報上了兩家店面的門口字牌。果真有不少渡船客人動了心,去往這兩間鋪子一擲千金,這讓其餘鋪子的掌柜或白眼或艷羨。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他們沒錢打點關係,就只能如此了。
陳平安默默站在人群之中,突然想到了胭脂郡守之子劉高華,以及古榆國樹精書生,還有他們當時攜帶的鬥雞杯。聽說鬥雞杯在別處的價格要翻幾番,就也跑去買了一對鬥雞杯,花費了一枚小雪錢。陳平安將裝有瓷杯的黃楊木盒放入包裹,便又去用真金白銀買了一大兜新鮮瓜果,拎在手裡。
雖然人很多,可是比起州郡集市的喧鬧,這個仙家渡口就要安靜不少。多是好友扎堆竊竊私語,少有人高聲言語,一些個按捺不住活潑天性的稚童也被家中長輩牽手拉住,堅決不許他們四處亂跑。
畢竟,這裡是傳說中的神仙游集之地。
陳平安默默無言,只是摘下酒葫蘆喝著酒,等待渡船出發去往南方。此行乘船南下二十萬里,在一處渡口下船,再乘坐其他仙家渡船直達老龍城,然後由老龍城跨洲去往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再沒有與朋友一起遊歷江湖的機會了,如果想喝酒,就只能自己一個人喝。
渡船即將起航,客人們開始陸續登船,陳平安在二樓找到自己房間。比起那艘鯤船的天字房,這裡十分逼仄狹小,只擺放了一張床鋪,外邊有一個僅供兩人站立的小陽台。
陳平安放下那兜花費了十數兩銀子的瓜果,摘下劍匣和包裹,坐在整潔舒適的床鋪上,沒來由地想起了泥瓶巷祖宅的木板床鋪。他捲起袖管和褲管,雙手手腕處和雙腿腳踝上方隱隱約約地露出符籙的模樣,真氣緩緩流轉,如同裹纏有無形的負擔。這符籙瞧著不太起眼,就連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上也無記載。這是楊老頭的手筆,名為「真氣八兩符」。老人沒有細說,只說這符能夠幫助純粹武夫在酣睡時以真氣運轉自行淬鍊體魄,而且陳平安只要躋身鍊氣境,這四張符籙就會自行退散;如果始終無法破開瓶頸,就讓陳平安到老龍城後去一間灰塵藥鋪找鄭大風,讓那個曾經的小鎮看門人幫忙解除束縛。
陳平安放下袖管褲管,走到渡船房間的陽台。根據梳水國地方縣誌記載,這條地下水道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被仙人追殺潛入地下,以巨大身軀開闢而成,真龍在梳水國那處洞口鑽出地面,御風去往北方大驪,最後大戰落幕,便有了那座驪珠小洞天,所以這條航道又有「走龍道」的俗稱。地下水道的左右兩側各有一條航道,以便南北渡船各自往來。中間豎立著一道長無止境的柵欄,每隔十數里,石壁就會掛有一盞明光熠熠的燈籠,照耀得附近河道無比雪亮。但是到了夜間時分,燈籠就會熄滅,以便乘客休息時不受亮光影響。
陳平安房間的左右兩邊都有些嘈雜,似乎住著不少人。渡口對於二樓房間的管理比較寬鬆,每間房最多可以住五人,沒有床鋪可躺,打地鋪就是了,畢竟十枚小雪錢不是一筆小開銷。練氣士修行不易,尤其是如無根浮萍的山野散修,若無捷徑和門路,不誇張地說,他們所掙的錢全是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所得來的血汗錢。
陳平安在自己的房間中能看到另一側水道。渡船開始前行,他發現一樓欄杆附近已經有不少人手持魚竿,鉤上不掛魚餌,但是其上有亮光閃爍,而後這些人直接將魚鉤拋入地下河流之中,竟是拖曳釣魚的蠻橫路數。
時不時還真有巴掌大小的蠢魚兒上鉤,被拽上船板,隨手丟入魚簍。若是釣上通體雪白、一指長的銀蝦,釣魚人就會欣喜萬分。原來此物大有來頭,是這條地下河道的獨有之物,在梳水國被稱為「河龍」,南邊則昵稱其為「銀子」。此物能夠汲取水精靈氣,更是老饕清讒們款待貴客的宴席首選。幼蝦半寸長,十數年後可以長到一指長短,百年後才堪堪長到兩指,玲瓏剔透如武將披掛的玉甲。這麼一條百歲高齡的河龍,靈氣充沛,美味異常,能夠在南方賣到半枚小雪錢的天價。如果能夠釣上六隻大銀子,就等於白坐了一次渡船。既能掙大錢,又能打發光陰,何樂而不為?只是一指長的河龍好釣,想要釣上兩指長的河龍還是要看緣分和運氣。梳水國渡口河道已經開鑿千年之久,傳言曾經有人釣上過一條三尺長的河龍,一根根金黃色的蝦須驚動四方,最後這條河龍賣給了老龍城城主,只可惜那位富甲半洲的大神仙出價多少,外界不得而知。
陳平安從小就喜歡釣魚,盯著那些釣魚人看了好一會兒,想著船上應該會有釣魚竿賣,如果一兩枚小雪錢就能拿下,那麼練拳之餘,確實可以去欄杆那邊碰碰運氣。
回到屋子,陳平安吃著除了新鮮並無半點靈氣的瓜果,開始盤算練拳一事。二十萬里行程,耗時兩個月,其間還需停留各國仙家渡口休整補給,加在一起大概是四五天左右。這艘渡船航速比鯤船遜色不少,這也正常,鯤船是北俱蘆洲大門派打醮山的跨洲渡船,遠遠不是這艘渡船能夠媲美的。
陳平安大略算了一下,若是一天除去吃睡及做閑雜事的兩三個時辰,爭取每天練拳九到十個時辰,加上如今出拳由慢轉快,那麼每天可以六步走樁三千六百次左右,兩個月六十天,差不多能練拳二十萬遍。
聽上去是一道很簡單的算術題,可當真實行起來,哪怕是自認定力尚可的陳平安,都覺得有些困難。之前練拳,不管是去大隋,還是南下到達梳水國,一路上逢山遇水,各有風光,可此次乘船,卻只能待在這方丈之地,好似枯槁面壁一般。
最重要的是,走樁一事,比起在竹樓跟老人練拳吃盡苦頭,是兩回事。後者更多的是神魂飄蕩的「快刀短痛」,而前者看似輕鬆閑適,一拳一拳遞出去,越到後邊,越是一場鈍刀子割肉的長痛,就像那個從黃庭國古棧道入關大驪的風雪天,到最後每呼吸一口氣,就像是在吞刀子。難怪老人說,武夫淬鍊,既要與天地鬥力,承受山嶽碾壓肉身的苦痛,也要與自己斗心,文火慢燉熬出一個「定」字。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關上陽台門,開始走樁,腳步輕、出拳快、拳意淌。
之後便是這般枯燥乏味的日夜不歇,陳平安甚至都不去渡船飯廳進餐,只以乾糧就酒糊弄一日三餐。
入夏之後,哪怕地下河道天氣清涼,陳平安仍是大汗淋漓。從屋門這邊開始走樁,剛好停步在陽台邊緣的木門,轉頭再來一趟。久而久之,屋內地板上全是汗水痕迹。每次練拳到精疲力竭,陳平安就小憩片刻再開始,渾然忘我,天地好像就只有這麼點地方,再無名山大川,再無大河滔滔、山風吹拂和雨雪凜冽,彷彿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只在方丈之間。
兩旬時光里,觀景陽台的木門一次都沒有打開過。
夜幕中,陳平安躺在地上,衣衫浸透,地板濕漉,像一條給人拽上岸的魚,大口喘氣。他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若是那個精通刺殺之道的買櫝樓樓主在這個時候偷襲自己,該如何是好?他視線低移,望著那隻養劍葫蘆,心想:就只能靠這兩個小祖宗了吧。
接下來一旬光陰,陳平安不得不摘掉腰間的養劍葫蘆,甚至連腳上的草鞋都一併脫去,捲起袖管和褲管,光腳在屋裡來回走樁練拳。
由煉體入鍊氣的武道第四境,彷彿只差一口氣就能跨過去另一隻腳,可偏偏那隻腳就像深陷泥濘之中,陳平安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