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後會有期

大戰之後,需要休養,這是常理。因為朝廷大軍已經不構成威脅,山莊又有宋鳳山坐鎮,宋雨燒就不急於趕回去,只等楚濠下次清醒過來,他要詢問一些事情。

一名登堂入室的純粹武夫,只要不傷及體魄根本、神魂元氣,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就可以恢複到巔峰狀態,時間長短,因人而異。宋雨燒原本以為的「武神境」,也就是陳平安所謂的金身、羽化和山巔三境,相傳這三境的武夫剎那之間就能夠完成新舊兩口真氣的轉換,外人根本無法洞悉真相,當然就沒有了破綻。青竹劍仙先前在戰場上的守株待兔,就不可能出現,故而寶瓶洲中部江湖一直流傳著個霸氣十足的說法,叫「武神戰死之前,皆為巔峰」。不過宋雨燒只是道聽途說,陳平安只知道境界劃分,對於煉神三境的武道山頂風光,依舊霧裡看花。

宋雨燒看到陳平安臉色不太好,有些反常。照理說武夫脫離戰場後,一身氣象應該趨於穩定才對,陳平安反而顯露出一些疲態。宋雨燒停下腳步,忍不住問道:「怎麼回事?受了暗傷?」

陳平安先查看了一下楚濠,呼吸緩慢平穩,好像暫時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可陳平安二話不說,一抖手腕,將梳水國大將軍徹底震暈。

原本自以為隱藏極深的楚濠心中哀號,兩眼一黑,再無知覺。攤上這麼個不講江湖道義的狗屁劍仙,他這回是真沒轍了。

陳平安這才跟宋雨燒解釋道:「因為不是山上的劍修,所以我駕馭兩把飛劍需要耗費不少神意。它們雖然離開養劍葫蘆後,能夠自行殺敵,但是仍然需要我分出一些神意在飛劍上,類似它們的劍鞘吧,否則它們不會在氣府或者養劍葫蘆外滯留太久,而且方寸符用得有點多了,加上兩次換氣有點倉促,現在有點難受。不過沒關係,只要近期沒有大戰,就能靠呼吸吐納一點點補回來。」

宋雨燒如釋重負,行走在山林之間,樹蔭與陽光相得益彰,老人心曠神怡,既有心結打開的緣故,更因為認識了一名能夠託付性命的忘年小友,而對江湖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哪怕人心不古,可江湖還在。

老人突然笑道:「陳平安,雖說你有了一隻養劍葫蘆,就不用像劍仙那般每次出手,事後都要耗費一定的天材地寶,來修補本命飛劍的瑕疵,但是一碼歸一碼,楚濠竟然請出了那名松溪國青竹劍仙壓陣,這次沒有你出手相助,我肯定要栽在大軍之中,所以回了山莊,我會拿所有小雪錢作為報答。數目不多,這麼多年也就攢下不到兩千枚,鳳山去仙家渡口購買滄水,又用掉半數,所以只能給你八九百枚小雪錢。」

老人說到這些,有些難為情,自嘲道:「不承想梳水國劍聖宋雨燒的一條命,才值不到千枚小雪錢。」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宋老前輩,我只要三四百枚小雪錢就夠了,不用全部給我,宋鳳山以後肯定還用得著。」

雖然在飛劍十五這件方寸物當中,放著青衣小童當初購買普通蛇膽石的一堆小雪錢,還有八枚更加珍貴的小暑錢,不算少了。可是陳平安在魏檗的引薦下,親眼見識過牛角山包袱齋的景象,擔心隨後到了那座仙家渡口,一旦遇上心儀的山上物件,會遺憾錯過。至於宋老前輩和劍水山莊,陳平安相信老人說的那句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陳平安選擇收下錢,又不全收,在宋雨燒的意料之外。老人忍俊不禁道:「你倒是客氣……也不客氣!曉不曉得老一輩江湖人,會怎麼說嗎?會拍著胸脯說一句:『兄弟之間,談錢傷感情,若是把我當兄弟,就莫要再談此事,否則兄弟都沒得做了。』」

陳平安搖頭道:「欠人情比欠錢,更難受,至少我是這樣。」

宋雨燒對此深有體會,點頭道:「確實如此。」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理該如此。」

山林間山風吹拂,綠葉婆娑,樹蔭清涼。因為顧及陳平安的身體狀態,宋雨燒行走不快,老人就當沿路賞景了。宋雨燒只是提醒了一聲陳平安,下次楚濠醒來,不用打暈,他有話要問。陳平安對此沒有異議。在斷定了楚濠大致的武道修為後,生性謹慎的陳平安也放下心來。陳平安不願背著楚濠行走山嶺,可拎著人家的脖子總歸不是事兒,思來想去,他乾脆就拖著楚濠的一條腿,像一個巡視地盤的山大王,用掃帚一路「清掃」著自家門院里的枯枝落葉。

青竹劍仙不懼宋雨燒和少年追殺自己,沿著官路悠悠然返回州城,突然站定,轉頭望向遠處的路旁山林,伸手握住掛在腰側的那截青竹。從山林中緩緩走出一名青竹劍仙的熟人,古稀之年,面容稜角分明,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江湖中人,其腰間佩劍,以不明材質的綠色絲線纏繞劍鞘,長度遠勝尋常劍客的長劍,極為扎眼。

青竹劍仙走出官路,迎面走向那名有過數面之緣的古榆國劍客,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相距二十步。

老劍客微笑道:「蘇琅,上次江畔一別,有五六年時間了吧?」

青竹劍仙淡然道:「林孤山,找我有何事?有話直說,我現在心情不太好。」

對於一個江湖晚輩的盛氣凌人,老劍客不以為意,開門見山道:「我這次是受國師所託,來此截殺陳平安。先前我們與陳平安有過交手,一名皇室供奉練氣士以及蛇蠍夫人,先後死於陳平安之手,如今只剩下我和買櫝樓樓主不願就此收手。之前在山中見識了一場神仙鑿陣的精彩好戲,就想著能不能與你聯手,一起追殺陳平安和宋雨燒。得手之後,無論死活,宋雨燒歸你處置,陳平安交由我們帶回古榆國。」

蘇琅瞥了眼山嶺密林,問了兩個問題:「來得及?有勝算?」

古榆國劍尊林孤山點頭道:「買櫝樓樓主最擅長刺殺,他會先行動手,進行襲擾,拖延住兩人腳步。至於勝算,我只能說,事在人為。我們三人即便聯手,最後能活下幾個,我林孤山不敢保證。」

蘇琅笑道:「林前輩如果說勝算極大,那我就不點這個頭了。」

林孤山問道:「這算是答應了?」

蘇琅點頭道:「你先去支援買櫝樓樓主,我要原路返回,去找楚氏精騎的副將,以及那兩名梳水國供奉練氣士。你們兩個只要能夠攔下宋雨燒和陳平安,我就能讓勝算變得更大。」

林孤山有些猶豫不決。

蘇琅微笑道:「這次匆忙聯手,有利則聚,無利則散,你信不過我蘇琅很正常,但是好歹要相信親手斬下梳水國老劍聖的一顆頭顱,對於松溪國一名劍仙而言,誘惑到底有多大。」

林孤山冷笑道:「是不是順手也將古榆國劍尊的頭顱一併取走?屆時十數國江湖,唯你劍仙一人獨尊劍道,豈不更好!」

蘇琅一手雙指拈住鬢角垂下的一縷青絲,一手屈指輕輕敲打那截青竹,顯得無比隨意散漫:「你林孤山的劍,從來不曾入我的眼啊。」

江湖口碑極差的林孤山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口氣恁大。」

蘇琅神色坦然:「真話一向不太好聽。」

林孤山嗤笑一聲,冷冷道:「不管如何,今天宋陳二人才是我們的大敵,我與買櫝樓樓主靜候佳音!若是你們來晚了,我不敢說那個記仇的買櫝樓樓主,會不會報復你蘇琅,我林孤山肯定會跟你和松溪國皇室,討要一個公道。」

蘇琅伸出一隻手,示意林孤山先行。這名劍尊一掠長去。蘇琅亦是轉身掠向官路。

在半道上,蘇琅驟然停下身形,他看到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動人少女,一襲鵝黃裙子,全身纖塵不染地站在道路中央。蘇琅緩緩前行。

少女從袖中掏出一封密信,上頭有硃紅色的封泥。少女笑眯眯道:「宋鳳山要我交給你的,說你打開信封一看便知。那個傢伙還說如果你答應,就當著我的面點個頭。宋鳳山承諾之後一甲子的十數國江湖,你蘇琅會以劍仙身份,穩穩佔據半壁江山。」

蘇琅思量片刻,從袖子掏出兩隻由雪白絲線縫製而成的手套,戴上後,招手道:「丟過來。」

少女正是梳水國四煞之一的古寺「嬤嬤」,她此次離開劍水山莊,除了盯住宋雨燒,以防不測之外,更重要的還是找機會將這封密信親手交到蘇琅手上。這名享譽江湖的青竹劍仙,其實還是松溪國的皇親國戚,只不過血統不正,早早沒有了繼承皇位的機會。

蘇琅小心翼翼剔除封泥,拆開信封后,快速瀏覽了一遍密信內容,嘴角勾起一個弧度,然後手腕一抖,震碎密信,摘下手套收回袖中,點頭道:「姑娘可以去宋鳳山那邊交差了,既然劍水山莊這麼有誠意,我蘇琅也投桃報李。姑娘你告訴宋鳳山,很快就會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好消息,跟老劍聖有關係。信上之事,我希望宋鳳山說到做到。」

少女雙手擱在身後,十指交纏,巧笑倩兮:「宋鳳山雖然不解風情,可做事情還是很穩重的,比咱們這些活了百年、幾百年的魔頭,還要老練。所以蘇琅你大可放心,將來你就是十數國版圖的江湖君主,勝似坐龍椅。」

蘇琅笑道:「那就借姑娘吉言。」

「蘇大劍仙以後若是缺少枕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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