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一十五始除魔

客棧這邊一夜無事。陳平安獨自住在廊道盡頭的屋子,入睡前,練習了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各一個時辰,最後拿出那隻繪有五嶽真形圖的瓷碗以及燒成焦炭似的烏木,翻來倒去,仔細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半點眉目。

希冀著兩樣東西能夠價值一兩百文雪花錢,陳平安收起沉甸甸的烏木,將養劍葫里的土燒烈酒倒入小白碗,然後在燈下翻看劉高華送給自己的兩本山水遊記,時不時小酌幾口,倒也有滋有味。

熄燈上床之後,陳平安閉上眼睛,開始回味跟馬苦玄的小街一戰,反省每一拳的得失利弊。崔姓老人傳授的幾招拳法,陳平安當時哪裡敢藏私,大戰酣暢,時時刻刻面臨生死一線,只得傾囊而出,無形中對於鐵騎鑿陣式在內的那幾式拳法的感悟更深一層。最可惜的是只打出十五拳神人擂鼓式,直覺告訴陳平安,如果再讓自己一口氣打出二十拳,就像在古宅對付身披甲丸光明鎧的樹妖書生,馬苦玄極有可能早早就要認輸。但是,陳平安思來想去,都覺得讓馬苦玄自以為險勝一招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不過跟這位真武山天之驕子勉強算是打了個平手,對此陳平安其實沒有太多勝負之外的感觸,一來是根本不知道馬苦玄一年破三境的意義,二來馬苦玄厭惡泥瓶巷的陳平安,陳平安何嘗不討厭這個杏花巷的同齡人。

人和人之間確實講究緣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就會心生好感,就像嚴冬寒春里的陽光,比如齊先生、李希聖和張山峰;有些人一眼望去則是酷暑時節的日頭,怎麼看怎麼刺眼,就像馬苦玄,還有老龍城苻南華、清風城許氏婦人。

陳平安入睡前那一刻的念頭是,神人擂鼓式肯定是自己目前最壓箱底的拳招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口氣能打出五十拳、一百拳,會不會一條大江都被攔腰斬斷,劈出道路?會不會一座大山都被硬生生開出一條峽谷?

天蒙蒙亮,陳平安就起床在屋內練習六步走樁,沒過多久,發現有人在一座有假山有綠樹的庭院朗誦,正是那個柳公子,頗有幾分寒窗苦讀的風範,抑揚頓挫,所讀內容都是聖人教誨。

陳平安繼續練拳,不出意料,果然很快客棧各個屋子的住客就開始破口大罵,一些個脾氣暴躁的江湖豪客乾脆就裸身跳下床榻,拿了桌上酒水碗碟推開窗砸下去,雞飛狗跳。柳公子也起了犟脾氣,蹦跳著四處躲閃,朗讀聖賢經典的嗓門越來越大。這一下就惹了眾怒,好些用被褥蒙住腦袋都沒用的客人罵罵咧咧穿衣起床,在窗口開始跟柳公子的祖宗十八代打交道。柳公子忙著躲避暗器,不忘回罵幾句,真是一地雞毛,有辱斯文。

一炷香後,陳平安和徐遠霞坐在張山峰屋裡,張山峰正在幫著柳公子包紮腦袋。

客棧掌柜剛剛黑著臉走出去,氣得咬牙切齒。攤上這樣拎不清的王八蛋客人,還打罵不得,畢竟是郡守之子帶來的貴客,啞巴吃黃連,真是一肚子憋屈。問題在於下榻這家客棧的人物身份都不簡單,不是腰纏萬貫的各地商賈就是行走江湖的各路豪俠,全都是不容小覷的過江龍,給這個讀書人這麼大清早一折騰,以後生意還怎麼做?還要不要回頭客了?

柳公子名叫柳赤誠,是白山國人氏。他介紹自己家鄉的時候,著重說了「觀湖書院附近」六個字,好像這比龍尾郡陳氏的那個前綴還要榮光。之後他們在客棧閑來無事,柳赤誠還會偷偷摸摸溜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跟劉高華姐姐幽會踏春去了。徐遠霞帶著陳平安和張山峰去往郡城裡的名勝古迹,文武廟是必去之地,胭脂郡城隍閣的集會也要去,回來的時候徐遠霞眉宇之間有些陰霾,張山峰問起也只說是舟車勞頓。

這次南下,張山峰是要往老龍城去,跟陳平安一路,徐遠霞則是要去往東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說是給朋友護送一樣東西。那位朋友是江湖上認識的,很投緣。他跟陳、張二人暫時同路,至於雙方何時分道,得看下一處仙家渡口的渡船去向。

三人在胭脂郡足足等了三天也沒有等到神誥宗那伙下山歷練的老少仙師,倒是等到了那個古宅老嫗。她一路尋到了郡守府邸,見著了劉高華,然後由劉高華帶路來到客棧,給眾人報了喜訊。原來不知為何,古宅周邊的山水氣運好似天地翻轉、乾坤顛倒,污濁之氣全部換成了清靈之氣,如今女主人不但不用擔心墮為惡鬼,永絕後患,身體肌膚也開始痊癒,順帶著反哺楊晃,讓他得以溫補神魂,境界逐漸攀升,竟然有了一絲破開瓶頸躋身中五境的希望,真是好事連連。至於其中緣由,老嫗只說猜測是神誥宗某位老祖宗的暗中出手。徐遠霞和張山峰覺得除此之外,實在找不出理由。陳平安從頭到尾聽著,雖然一肚子驚濤駭浪,可是臉色如常。

老嫗臨行前,說是幫陳平安拎了一壇路上買的好酒,兩人便回到陳平安房間。陳平安剛關上門,老淚縱橫的老嫗就要下跪,嚇得陳平安趕緊攙扶住她,死活都不受這一大禮。因為當時在灶房裝酒入葫蘆的關係,陳平安故意泄露天機,所以老嫗知曉一些內幕,生出一些揣測,也不奇怪。

老嫗沒有多問什麼,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離去之前,老嫗掏出一包用絲絹包裹的東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輕聲解釋道:「姓秦的淫祠山神金身崩碎殆盡,從此世間便沒了這個禍害一地山水的神祇,這當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家老爺當時聞訊趕去,在那幫神誥宗仙師到來之前偷偷撿了姓秦的大半金身碎片過來,大小總計八塊。按照老爺的說法,他不好全都撿回來,可一尊淫祠山神的金身遺物不該有這麼多才對,想來姓秦的生前也有過一番古怪機緣。不管如何,這些金身碎片可是好東西,可遇不可求,便是一國朝廷密庫都未必有太多珍藏,陳公子只管收下,算是我們主僕三人報恩了。」說到這裡,老嫗又紅了眼眶,「事實上,公子的大恩大德哪裡是幾塊金身碎片能夠償還的,只是宅子如今實在沒什麼家底,我家夫人便為陳公子立起了生祠牌位,懇請公子以後只要路過綵衣國,一定要去宅子里坐坐……」

陳平安只得點頭。

老嫗最後悄聲道:「夫人如今相當於半個淫祠神靈,遠觀胭脂郡城的氣象,發現這兩天,每夜總有縷縷陰氣在城中裊裊升起,讓夫人心神不寧,還望公子早點出城,不管公子如何神通廣大,老爺經常念叨,修行路上,小心駛得萬年船,莫要事事摻和,哪怕次次有驚無險,可畢竟難免耽誤修行,總是不美。」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把老嫗送到客棧門口。老嫗笑道:「惟願公子遠遊順遂,平平安安。」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去看陳平安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

陳平安目送老嫗的身影消失於人海,轉身小跑回徐遠霞的屋子,喊上張山峰,將鶯鶯發現的胭脂郡城內的氣象異樣大致說了一通。徐遠霞握住腰間刀柄,點頭道:「這也是我最擔心的地方,先前不告訴你們,是害怕你們兩個年輕人熱血上頭,非要蹚這渾水。若真是妖魔作祟,膽敢公然在郡城內行兇,全然不把城隍閣和文武廟在內三尊神靈放在眼中,必然是了不得的大魔頭,以你我三人的道行,說不得給人打牙祭都不夠塞牙縫。不過一國郡城這麼大的地盤往往藏龍卧虎,更有高手坐鎮,真要打起來,佔據天時地利,未必沒有勝算。說到底,還是要看綵衣國朝廷跟山上關係如何。」

陳平安問道:「距離胭脂郡城最近的江河水神以及山嶽神祇大概有多遠?真出了事情,他們能夠第一時間趕到嗎?」

徐遠霞略作思量,盤算一番:「水神相距此地三百里,南嶽正神大概有七百里。只是綵衣國的山嶽神祇修為都不會太高,畢竟疆域太小了,遠遠比不得那些版圖遼闊的王朝,恐怕撐死了也就是中五境里的洞府境。」

張山峰皺眉道:「那麼一旦離開山嶽地界,戰力豈不就只相當於第五境的練氣士?」

徐遠霞無奈道:「天地規矩就是如此,沒辦法。」

張山峰問道:「能不能通知一下劉高華的父親,好歹是郡城太守,之前那個駐軍在郡城附近的馬將軍看著也是修行中人。如果早做準備,說不得能夠讓暗中潛伏的妖魔邪祟知難而退。」

徐遠霞嘆了口氣:「並非我嚇唬你們,也絕不是我徐某人貪生怕死,這件事很棘手。且不說郡城那邊一定不會相信,哪怕郡守大人和將軍都信了,願意冒著謊報軍情、事後被摘掉官帽子的巨大風險火速通知朝廷,那麼你們知不知道,從郡城傳遞消息到綵衣國京城,再到六部衙門審核、御書房決議,最後到朝廷頒布聖旨,秘密號令山水神靈救援郡城,這期間需要耗費多長時間?再退一步說,聖旨下了,附近的山上練氣士、山水神靈都離開地盤趕來,一旦有風吹草動,郡城裡道法深厚的妖魔提前行動,大掠一番,揚長離去,那麼到最後,秋後算賬,算誰的賬?」徐遠霞指了指兩個年輕人,「你們信不信,到時候我們三個會被當成跟妖魔串通一氣的同黨?揭發彈劾我們的人物不是劉太守就是那個馬將軍。更壞的結果,是妖魔一開始就另有謀劃,想要調虎離山,到時候我們這邊風平浪靜,某個仙家門派或是別處州郡大城給掀了個底朝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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