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兒圓月兒彎

大驪皇帝宋正醇共有子女十餘人,不算多,卻也不用擔心香火。自從大驪皇后病逝,後位就一直空懸,對此,朝野上下不是沒有異議,尤其是禮部官員,私底下有過數次諫言,但全部被宋正醇隨手擱置在案頭。加上這些年大驪邊軍南征北戰,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轉移了廟堂文武的注意力,所以除了星星點點的言論,關於大驪皇后以及太子的人選,朝堂上始終沒有大規模議論。但是隨著南下之勢已成定局,東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驪文武不敢說唾手可得,但是確實有資格去想一想了,那麼選娶皇后、冊立太子這兩件事,就難免讓人心思浮動起來。這既是為大驪的江山社稷考慮,也是一樁極大的賭局,誰的眼光更准,越早押對注,誰在未來的大驪廟堂上,就越能夠佔據重要的一席之地。然而,如今大驪宋氏的家務事實在是有點撲朔迷離,以至於連最精明幹練的廟堂老狐狸都不敢輕易出手。

藩王宋長鏡本就在軍中威望極高,如今竟然都堂而皇之「監國」了,還是陛下自己的意思,這簡直讓人感到匪夷所思。難不成陛下是打算禪位給弟弟,而不傳給任何一位皇子?但是陛下這些年雖說不算如何事必躬親,勤勉執政,願意將諸多重要政務和軍機大事分權下去,可絕對不是什麼懈怠朝政的憊懶昏君,誰要敢這麼想,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而群星薈萃的大驪朝堂之上,還真沒有一個瘋癲傻子。

就在元宵節的晚上,在萬人空巷、家家戶戶出去趕燈會的佳節時分,大驪京城迎來了一場毫無徵兆的變故,宮城、皇城、內城、外城,整個大驪京城,在一些個富貴華麗的豪閥宅門外、一些個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人家,還有諸多老字號的酒樓、店鋪和道觀,幾乎同時湧現出一撥撥大驪精銳將士,包括擅長近身搏殺的高品武秘書郎、禮部衙門秘密豢養的死士以及欽天監在內眾多練氣士。他們強行闖入所到之處,若有人膽敢阻擋,殺無赦;若是無人露面,就在欽天監官員的指點下開始拆去各種物件:高高矗立的牌坊、懸掛門外的桃符、門口的石獅子、祠堂的匾額牌位,等等,五花八門,什麼都有。

宋長鏡那一夜親自坐鎮,大馬金刀地坐在外城走馬道之上閉目養神,身邊還站著那位離開白玉京飛劍樓的墨家巨子。

宋長鏡當晚唯一一次出手,是截殺試圖潛逃的一抹虹光,與其在西北外城一帶酣戰一場,拳罡恢宏,一陣陣寶光四起,照徹夜幕,甚至比萬千燈火加在一起還要光明。一戰過後,房屋建築毀去千餘棟,死傷近萬人,哀號遍地。

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發生之時,宋正醇已經去往披雲山,大驪京城的氣氛變得微妙至極,恐怕就算當天宋長鏡突然派人昭告全城,即日起他就是大驪新帝,都不會有太多中樞重臣感到震驚。

京城之內人人自危,而距離京城並不遠的長春宮,陸陸續續有祖師輩分的大練氣士返回,雖然帶著一身血腥味和凶煞氣,但是人人神色自若,所以長春宮大體上安詳如舊。

一座高山半山腰處的茅屋內,某位脫去一襲華貴宮裝的婦人望著一道道飛掠身影落入長春宮各處,有些哀怨和憤懣。哀怨的是自己從下棋人淪為了旁觀者,而且還是那種遠離棋盤的可憐人;憤懣的是自己竟然錯過了這樁註定會名垂青史的盛事。

婦人咬牙切齒,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笑著走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外邊風大,等到風小了,您再出來。」

婦人反手握緊兒子的手,眯起那雙充滿鋒芒銳氣的漂亮眼眸,低聲道:「和兒,娘親一定會把本該屬於你的東西加倍拿回來!」

宋和有一張彷彿天生稚氣純真的容顏,看似天真無邪道:「可是娘親,陛下不是告訴過我們,東西不管大小,只有他想不想給,沒有我們想不想拿的份嗎?」

婦人嘴唇微顫,似乎悲苦欲哭,長眉挑起,又像是憧憬喜悅。

與此同時,另外一座山頭的高樓內,一名船家女出身的卑賤少女正在聽師父講述大驪京城內剛剛發生的慘烈戰況。少女托著腮幫,趴在桌子上,聽得聚精會神。桌上擱著一隻瓷瓶,裝有少女剛從樹上剪下的兩三枝桃花。可是最後,少女不知為何,又想起了在家鄉遇見的那個青衫讀書郎,他的模樣乾乾淨淨,像是夜夜笙歌、燈紅酒綠的紅燭鎮大泥塘水面上漂過的一片春葉。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過的白衣男子,只記得當時他走得好像有些悲傷。

少女心不在焉,被師父輕輕敲了一下額頭。駐顏有術的婦人微笑道:「想家了?」

少女有些心虛,便紅了臉。人面桃花相映紅。

在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的廣袤大海上,有大魚泛水北上。

原本在市井巷弄最不起眼的一家三口,如今身處山上神仙扎堆的渡海大魚之上,哪怕只是住著最簡陋的末等旅舍,仍是相當扎眼。一些不入流的野修散修甚至對這家的母女起了覬覦之心。跨越兩洲的旅程相當漫長,若是能夠找點趣事,何樂而不為?

好在這條承載著無數貨物的跨洲大魚上有一名九境仙師和一名七境武夫聯袂坐鎮,所以一些個蠢蠢欲動的青壯練氣士,吃相不敢太過難看。但怎麼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是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師的親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門小派,否則也不至於住著最廉價的房間。因此有人就借著客套寒暄的機會敲響房門,坐下喝茶的時候,泄露出一些隱晦的暗示,把婦人嚇得臉色慘白,倒是婦人的女兒滿臉冷笑,說等她爹回來再說。當時門外還站著好些個同樣不懷好意的人,其中還有一個中五境的練氣士,而且還是腰間懸劍的劍修。去買吃食的憨厚漢子回來聽說這麼個事後,既沒有戰戰兢兢,也沒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裝著最簡單午餐的食盒後,只說出去聊。

婦人慾哭無淚,少女握住娘親的手,說:「沒事兒,有爹在呢。」

婦人一下子就哭了出來,說了句讓少女感到心酸的話:「我是怕你爹給人打啊。」

漢子跨過門檻後,輕輕關上門,抓雞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頸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撥臉色微變的北俱蘆洲練氣士。那名最不動聲色的劍修身邊有人剛要說些恫嚇言語,卻發現自己喉嚨滾燙,像是被塞進去了一塊炭火,滿臉漲紅,雙手捂住脖子,嗚嗚呀呀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漢子將手中奄奄一息的練氣士隨便一丟,對那名劍修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誰,宗門是什麼?」

劍修冷笑道:「我們可是什麼都沒做,擅自啟釁私鬥,按照這艘渡船的規矩,你是會被丟下海的。」

漢子根本懶得廢話,一拳打斷那名劍修的長生橋,將那把根本來不及出招的本命飛劍強行「連根拔出」氣府,瞬間捏爆。

劍修七竅流血,倒地不起,其餘修士幾乎同時跪地求饒。

但是一切動靜聲響早已被漢子運用武道神通隔絕在了那間房屋的門外。

漢子淡然道:「將這名劍修的根腳,還有你們各自姓名幫派一起報上來,吃過我一拳之後,我以後自會找你們老祖宗的麻煩。」

有人心思微動,故意胡謅,漢子武道修為近乎通神,對於練氣士的心湖漣漪洞若觀火,當場就一拳打碎那名練氣士長生證道的根本,沒好氣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還願意好好跟你說話,那你們就好好聽。」

其餘人等一個個如喪考妣。

坐鎮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趕來。修士是一名氣勢威嚴的老者,武夫則是一個身高八尺的魁梧老人,懸佩一柄大腰刀。

九境為練氣士金丹境,山上俗語「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是成功破開八境龍門境的天之驕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譽為鯉魚跳龍門後化腐朽為神奇的「點睛之筆」,整座氣海會凝聚濃縮為一顆滴溜溜旋轉各處氣府的金丹。

結丹的體內意境,修士之間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結丹時氣勢宏偉,甚至會引來天地異象。金丹境大修士各自「丹室」之間的大小有著巨大差異,質量也有雲泥之別。但也存在著「大而空、小卻妙」等特殊情況,天意難測,莫過於此。

老修士看著廊道里的慘況,勃然大怒,正要拿規矩壓人,老武夫輕聲提醒道:「洪老,此人至少是八境武夫。」他還不忘加重語氣,強調了兩個字:「至少!」

老修士迅速觀察了一下自己與那漢子的間距,發現絕不會超過十丈,這讓他有些為難。十丈之內,跟一個至少八境的純粹武夫廝殺搏命,一點都不有趣。

好在漢子沒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說了一遍。然後有不長眼的傢伙覺得有了底氣,悲憤大喊道:「洪老神仙,地上劍修是青苗尖的唐休風,他的本命飛劍都給那瘋子從體內硬生生拔出來徹底捏爆了!這是生死大仇,青苗尖不會放過他的!」

若是沒有這個提醒,老修士還不好下定決心,結果這麼一說,他趕緊打量了一下地上劍修的慘淡氣象,咽了咽口水,終於可以確定,那個出手狠辣的漢子不是什麼至少八境,而應該至少是八境大成之境,極有可能摸著了九境山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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