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年裡的人們

北上驛路重新開闢通行,使得原本就熱鬧的紅燭鎮更加歌舞昇平。

夜間,一艘懸掛青竹帘子的畫舫悠悠然駛出水灣,駛向小鎮,才剛剛進入那條將小鎮一分為二的河水,就有生意臨門。來人是一名身穿錦緞的老者和一個粗布麻衣的中年壯漢,瞧著像是有錢老爺帶著護院家丁出門來喝花酒了。

畫舫屬於中等規模,有五名船家女,兩人撐船,兩人彈琴煮酒,剩下一個姿色最出眾的美嬌娘坐在老人身旁小心伺候,如小鳥依人,這讓老人開懷大笑,伸手指著對面的粗朴漢子道:「怎麼樣,老謝,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老話說得沒錯吧?」

那漢子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為人耿直,從煮酒女子手中接過一杯酒,道了一聲謝後,對老人說道:「別老謝老謝的,我跟你不熟。」

老人是個臉皮厚的,接過酒水的時候,趁機摸了一把船家女的手背,還不忘朝那曼妙女子眨眼挑眉,把那船家女給噁心得不行,只是不得不強顏歡笑罷了。

老人才不管這些,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酒:「你跟我不熟,可我跟你熟啊,你老謝的名頭可是從東北邊一直傳到了南邊。每次跟老友說起你,他們得知你跟我是同鄉後,一個個求著我幫忙引薦,說是這等大英雄大豪傑,不見一面,實在遺憾。」

漢子只是皺眉不語,低頭喝酒。

老人留著兩撇鬍鬚,此時盤腿而坐,腦袋歪斜,望向岸上的燈紅酒綠,一手旋轉酒杯,一手手指摩挲著鬍鬚,這副尊容,旁人怎麼看怎麼猥瑣下作。更何況老人盤腿而坐,膝蓋故意抵住身邊女子的豐滿臀部,就連那個見慣風花雪月的女子都後悔沒有坐在沉默寡言的漢子旁邊。

老人抬臂撫須的時候露出一截袖管,畫舫裡頭善於察言觀色的船家女們都有些失望。原來老人手腕上系著一根幽綠色長繩,若是戴在稚童手上還算有幾分纖細可愛,可戴在老頭子手上,實在是不倫不類。

老人突然收回視線,詢問身邊的漂亮女子:「你們歡場女子,信不信山盟海誓?」

不但是這名女子不知如何作答,其餘船家女也都面面相覷,不知老頭子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對面的漢子:「找他,真管用。他可是一個山大王,管著好些大山,山盟海誓,山盟海誓,這裡頭的山盟……」

漢子皺眉不語,緩緩喝著酒,心不在焉。

老人指了指自己:「其實找我也有用,天底下有座很高很高的樓,名字老霸氣了,叫鎮海樓,在海邊,我家就在鎮海樓附近。」

漢子終於忍不住,滿臉不悅:「姓曹的,你跟她們顯擺這些做什麼?」

老人喝了口小酒,夾了一筷子下酒菜,斜眼看那漢子:「正是跟聽不懂的她們聊這個,才有意思。跟山上人顯擺這些,那才叫沒勁。」

漢子眉宇之間充滿陰霾,悶頭喝酒。

山盟海誓,在世俗王朝的市井坊間,如今被行走四方的說書先生們提起,多用於男女之間的情愛,其真實含義,尋常老百姓早已不知。

事實上這個說法,對於山上人頗為重要,是指修行之人,可以分別對山、海起誓,誓言擁有妙不可言的約束力,比起山下百姓買賣之間的白紙黑字還要管用。

山盟的山只要是國境內朝廷敕封的五嶽正山就可以,練氣士境界越高,對於山嶽的品秩要求就會越高,多是大國之間的同盟,或是生意上的契約,隨著時間的推移,媒妁婚約逐漸佔據多數。海誓,則已經失去絕大部分意義。因為隨著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隕落,浩然天下的五湖四海,九洲之外的九大版圖都已無主,世俗王朝又沒有權力敕封五湖四海的正神,因此再沒有名正言順的水神能夠出面統御那五座巨湖以及那四座廣袤無邊的海面。相傳,日出東方而落於西山,這個日出之地,就在東海某處。

曹姓老人絲毫不顧及漢子的感受,吃著下酒菜,嚼出很大的聲響,伸手放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上,笑眯眯問道:「這位美人姐姐,曉得雄鎮樓吧?」

女子搖頭。

「這怎麼行!」老人輕輕拍打女子結實有彈性的大腿,「容小弟我給你說道說道。咱們這人世間啊,存在著九座不知道由誰建造的氣運大樓,分別矗立在九個地方。其中八座高聳入雲、幾乎通天,分別是鎮山、鎮國、鎮海、鎮魔、鎮妖、鎮仙、鎮劍,鎮龍。這八座大樓都是二字名稱,唯獨最後一座,是三個字,最為古怪,叫作……」

漢子一拍筷子,怒色道:「夠了!曹曦你有完沒完?!」

隨著筷子拍在案几上,與此同時,所有船家女都陷入一種古怪狀態,並不妨礙她們呼吸,手上動作也嫻熟無礙,可是好像對於船上近在咫尺的兩名外鄉客人,完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既然都到了這裡,咱們倆的身份很快就會被看穿,你謝實好歹是從驪珠洞天出去的人物,若是刻意隱蔽身份,反而讓人懷疑,還不如像我這樣,大搖大擺走入小鎮,說不得還要打一架,讓大驪見識見識,省得他們不把一位陸地劍仙當回事。」

曹曦說到這裡,看了眼對面的漢子,笑嘻嘻道:「都說北俱蘆洲的謝實光明磊落,如頭頂懸空的大日驕陽,平生不做半點虧心事,怎麼,這次要破例啦?」他身體前傾,從一隻粉綠色小瓷碟中夾起一塊腌蘿蔔丟入嘴中,「不就一件破爛瓷器嘛,只要你開口,再點個頭,我幫你出面解決。謝實啊謝實,真不是我說你,你說咱們好歹混到這個份上了,你怎麼還給人牽著鼻子走,不窩囊啊?」

謝實嗤笑道:「買了你本命瓷的傢伙,就是什麼好說話的貨色了?」

曹曦一臉驚訝道:「怎麼,老謝你消息不夠靈通啊,沒聽說我家裡一個晚輩剛剛跟醇儒陳氏嫡系的一名女子訂了一樁婚?陳氏請一位陸家高人幫著算了一卦,你猜怎麼樣?八個大字:良人美眷,天作之合!這事情真不是我吹噓什麼,在咱們那個洲,真不是什麼小事情。」

謝實冷笑:「這種事情,你不害臊就罷了,怎麼還能一臉得意?誰給你的臉皮?」

曹曦皮厚如牆,反問道:「咋就丟臉了?我家子孫憑真本事拐騙來的媳婦,我這個當老祖宗的,為何不能樂和?」

謝實雙手環胸,眯眼沉聲道:「說吧,到底為什麼要把我喊到這裡來?如果是關於那件瓷器的事情,你不用再說了,我不會答應的。自家事自家了,更何況我信不過你。」

曹曦「哎喲」一聲,去揉眼睛:「不愧是享譽一洲的謝大俠,這一身凜然正氣真是光彩奪目,我得趕緊揉揉眼睛,要不然經受不住……」

這個看似荒誕不經的老頭子,手腕上的那根綠色絲繩再度顯現出來。

南婆娑洲皆知,曹曦的劍術在陸地劍仙之中不算拔尖,可是他那把佩劍,作為一件法器,足可躋身一洲前十。他手腕上系掛的,就是那把佩劍。

謝實對於這些算不得秘聞的別洲消息早有耳聞,可即便如此,仍是直接問道:「你是需要打一場,才能閉嘴?」

曹曦只是吃菜喝酒,搖頭晃腦道:「南婆娑洲都說我曹曦喜怒無常,性情乖張。謝實,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人很難打交道?」

謝實開始閉目養神。

曹曦晃了晃筷子:「大錯特錯。世上最難打交道的人,是你這種人,太難交心。」

謝實閉著眼睛:「我的耐心有限。」

曹曦翻白眼道:「好吧,說正事。有人看不得大驪宋氏崛起,你謝實偏偏死腦筋,信守承諾,不得不出山,以至於那倒懸山之行都不得不耽擱下來。

「不湊巧,醇儒陳氏見不得齊靜春的好,連帶著對大驪也印象極差。只是如今變了主意,原因不明,我也不在乎,反正醇儒陳氏不但在小鎮以東寶瓶洲龍尾郡陳氏的名義開辦學塾,還讓我走這一趟遠門,算是給我家那個子孫出的彩禮錢,為的就是攔下你。

「雖然不知具體謀劃,但是我繼續出現在這裡,接下來就會好好盯著你。」

謝實沒有睜眼,嘴角有些譏諷:「你確定攔得住?」

曹曦總算吃完了一盞盞小碟里的各色菜肴,放下筷子,胸有成竹道:「我不確定能不能打過你,但是確定我攔得住你。」

謝實猛然睜開眼,轉頭望去。

一名相貌年輕的劍客沒有懸佩長劍或是背負長劍,而是橫放長劍於身後,雙手手肘懶洋洋抵在劍鞘之上,就這麼微笑著與謝實對視。

此人在那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楚夫人府邸前,長劍出鞘不過寸余就以一條被他搬到身前的袖珍山脈硬生生擋下陸地劍仙魏晉的凌厲一劍。

在紅燭鎮,他跟阿良見過面喝過酒。在繡花江渡船上,他又跟陳平安打過招呼,當時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抱拳行禮。最後也是他和一名屬下劉獄,帶著棋墩山魏檗去往龍泉。魏晉當時對他的稱呼是「墨家的那個誰」。

陳平安對著那把槐木劍,在屋子裡坐了很久,發現如何都靜不下心來,看書不行,練字不行,甚至就連走樁和立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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