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恍如神人

鐵匠鋪門口,陳平安正猶豫著要不要登門,就看到石拱橋那個方向出現了一名青衣少女的身影。少女也瞧見了他,先是站定不動,過了片刻,才加快腳步。

陳平安帶著兩個小傢伙迎向她,笑著遠遠打招呼道:「阮姑娘!」

阮秀應聲,小跑向陳平安,站定後,柔聲道:「回來了啊。」

陳平安點頭道:「回了!」

一時間,兩兩無言。

青衣小童瞪大眼睛。哇,不愧是聖人的女兒,長得真是俊。可惜人不可貌相,好像她脾氣不是很好,極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聲夫人了。

粉裙女童眨著眼眸,充滿好奇和仰慕,心想自己長大以後也要長得像眼前這個柔柔弱弱的青衣姐姐。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先去鋪子喝口熱水,然後放在我家那邊的東西,我幫你一起搬回泥瓶巷?」

陳平安「嗯」了一聲。

之後,阮秀開始說小鎮的瑣碎事情:泥瓶巷那棟不知主人是誰的屋子,她已經幫著修繕好了。只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的生意不是太好。阮秀說到這裡的時候,有些愧疚和難為情。她還自作主張地把陳平安鄰居家的那籠母雞和雞崽兒帶回鐵匠鋪子養著,但是不小心給野貓叼走了兩隻……阮秀說起這個,就更加失落了,把陳平安給樂得不行,趕緊安慰她:「這才多大點事啊,哪裡需要上心,趕明兒殺了老母雞燉鍋雞湯都成,我如今飯菜手藝大漲,肯定好吃。」

這可把阮秀急壞了:「不能殺不能殺,它們乖得很,如今還都有了名字呢。」

見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阮秀這才曉得是陳平安故意使壞,輕輕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恍然大悟:敢情老爺一開始就給自己挖了個大坑,這個姐姐哪裡脾氣差了?真是虧大了!青衣小童覺得這顆失之交臂的蛇膽石,別說撒潑打滾上吊投水,就算偷也要偷到手,要不然心氣難平!

走入那間井然有序的鐵匠鋪子,原本走路飄忽的青衣小童立即嚇得臉色雪白,粉裙女童更是躲在了陳平安身後。

七口水井星羅棋布,每一口皆有劍氣沖霄而去。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就讓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覺得雙眼生疼,幾乎要忍不住刺痛落淚,恨不得現出真身,抵禦那些無形的威壓和磅礴劍意。瑟瑟發抖的兩個小傢伙之前到了龍泉的那種興奮和激動立即煙消雲散,只覺得這裡處處兇險,簡直就是一座人間雷池,最是鎮壓他們這些蛟龍之屬的旁支遺種。直到陳平安讓他們倆坐在一棟茅屋前的竹椅上,他和阮秀去不遠處那棟黃泥房搬東西,兩個小傢伙才略鬆一口氣,面面相覷,發現對方額頭都是汗水。

青衣小童蹺起二郎腿,故作輕鬆,譏諷道:「傻妞兒,膽小鬼,沒出息!」

粉裙女童小聲道:「你又好到哪裡去了。」

青衣小童雙臂環胸,老神在在道:「我這叫示敵以弱,你懂個屁!」

粉裙女童看到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漢子大步走來,出於禮貌,她趕緊起身道:「叔叔好,我是陳平安老爺家的婢女。」

漢子點點頭,搬了把椅子坐在不遠處,望向泥屋那邊,臉色不太好看。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沒看出門道,只當是鐵匠鋪子的壯勞力:「瞅啥瞅,我可警告你,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爺的老相好,你要是敢動歪心思,我就一拳打死……算了,老爺叮囑我要與人為善,算便宜你了,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

漢子臉色愈發難看,沒說話。

青衣小童自以為看出一點苗頭,因為中間隔著一個礙眼的粉裙女童,他探出身,扭過頭望著漢子:「你真對我家老爺未過門的夫人有念想不成?他娘的,你多大歲數了,真是氣死我了。大爺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真沒見過你這麼厚顏無恥的腌臢漢子。來來來,咱們過過招,我准許你以大欺小……」

陳平安身後那隻空去大半的背簍里,現在已經填入一隻沉重的棉布行囊,跟阮秀並肩走來。看到漢子後,他恭謹地喊了一聲「阮師傅」,可是漢子根本沒搭理他。直到阮秀笑著喊了一聲「爹」,漢子才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爹?青衣小童就像被一個晴天霹靂砸在腦袋上,二話不說就蹦跳起來,跑到漢子身前的地面上,撲通一下跪下磕頭:「聖人老爺在上,受小的三叩九拜!」

這條御江水蛇砰砰磕頭,毫不猶豫,只是一肚子苦水,腹誹不已:你一個高高在上的兵家聖人,好歹有點聖人風範行不行?就該在那山嶽之巔吞吐日月才對啊,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也行,結果一聲不吭跑來我身邊坐著跟塊木頭沒兩樣,鬧哪樣?

堂堂十一境的大佬,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享譽東寶瓶洲的鑄劍師,你不在額頭刻上「阮邛」兩個大字就算了,咋還長得這麼普普通通?退一萬步說,走路好歹要龍驤虎步吧?坐著就要有淵渟岳峙的氣勢吧?

覺得自己瞎了一雙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頭後,仍是不敢起身,一副慷慨就義的姿態,只是哭喪著臉,眼淚嘩嘩往下流,眼角餘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爺,希冀著老爺能夠為自己仗義執言一下。他這次是真有投水自盡的心思了。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態,阮秀不明就裡,也不願多問什麼,只道:「爹,我陪著陳平安去趟小鎮。」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點回來打鐵。」

阮秀問道:「爹,開爐鑄劍的時辰不對啊,怎麼回事?」

阮邛站起身:「我說了算,你別多問。」

阮秀「哦」了一聲。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青衣小童這才有膽子站起身,搖搖晃晃,擦拭著滿臉淚水和額頭冷汗,心有餘悸,默默念叨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機的鐵匠鋪子,走過千年又千年橫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橋,陳平安突然跟身邊的青衣姑娘道了一聲謝。

阮秀轉頭笑道:「變得這麼客氣了啊。」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到了外邊,才知道一些事情,所以真不是我客氣。」

阮秀笑問道:「是在誇我嗎?」

陳平安笑容燦爛:「當然!」

阮秀凝望著少年的笑臉,收回視線後,望向小鎮,說了一句讓人一頭霧水的話:「沒有變,真好。」

恐怕只有聖人阮邛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和深意。

或者齊靜春知道一切,可能某個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會說什麼。

阮秀自幼就天賦異稟,是真正的千年不遇,絕非尋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於阮邛不得不自立門戶,跑到驪珠洞天遭罪,為的就是藉助這方天地的術法禁絕來遮掩阮秀的出類拔萃,或者說是在盡量拖延女兒「木秀於林,峰秀于山」的時間。

這名手腕上有一尾火龍化作鐲子盤踞環繞的青衣少女,不單單是火神之體那麼簡單。因為在她的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看清楚因果善惡,看出氣數深淺。

在她眼中,天地之間,色彩斑斕。這意味著她的證道之路會更加坎坷難行。當然,一旦證道,她的成就之高,大道之大,根本就是不可估量。所以當初在青牛背,阮秀第一眼看到陳平安,之所以沒有退避消失,就是因為看到了他的「乾淨」。偌大一個驪珠洞天,世間百態,只有這個陳平安,孤零零一個人,纖塵不染,就像一面嶄新的鏡子。所以阮秀喜歡跟他待在一起,喜歡偷偷觀察他心湖的細微起伏,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樂。

對於這位吃貨姑娘而言,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糕點」,她很喜歡,喜歡到捨不得吃的那種。她很擔心陳平安這趟出門遠遊,心湖會變得渾濁,心路會泥濘,沾染那些不好的習氣和繁亂的因果。現在看來,陳平安確實變了一些,但還是很好的。阮秀如釋重負的同時,就更加喜歡陳平安了: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會讓人失望的!

一路走到泥瓶巷,走入那條狹窄陰暗的巷弄,即便青衣小童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仍是瞠目結舌:自家老爺就是在這條破爛巷子里長大的?

阮秀嫻熟地開鎖推門,打開院門之後的屋門,連同劉羨陽和宋集薪兩家一起,總計三串鑰匙,她一起遞還給陳平安。

陳平安收起後,跨過門檻,看著再熟悉不過的屋子。裡面很整潔,窗台上竟然還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在寒冬時節綠意鬱郁,讓人格外有意外之喜。

陳平安正要開口說話,阮秀已經笑道:「可別再說謝謝了啊。」

陳平安有些尷尬,將背簍放在地上,又將那沉重行囊拿出擱在桌上,再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後拿出一塊小竹簡,站起身後遞向阮秀,赧顏道:「不知道該送你什麼,外邊城鎮吃的東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壓壞了,時間放久了也不好,實在沒辦法,就做了這個,別嫌棄啊。」

阮秀愣了愣,接過那塊巴掌大小的青綠竹簡,入手沁涼。她低頭凝視,發現原來上邊刻了一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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