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弟子服其勞

舍了官道驛路,陳平安帶著倆孩子一起翻山越嶺。準確說來,是那青衣小童現出十數丈的龐大真身,馱著陳平安過山過水。意外之喜是陳平安發現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樣可以練習《撼山譜》走樁,一開始經常腳底打滑,走得不倫不類,久而久之,陳平安已經可以在水蛇故意晃動身軀的前提下依然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沒資格騎乘水蛇,只能背著書箱在一旁飛奔,為自家老爺拍手叫好。

這一天,陳平安尋了個山頂休憩,三人一起湊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開始叨叨:「老爺,您年紀也不小了,想不想收幾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啊?」

陳平安雙手靠近火堆,搖頭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抓取一縷火焰,然後一點一點掐滅,發出黃豆崩碎的清脆聲音:「為啥?老爺您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禮,還願意自己帶著豐厚嫁妝過來!這種買賣,老爺都不動心?」

陳平安笑道:「不動心。」

青衣小童一頭霧水,掐滅了一團火焰,又抓來一把:「到底為啥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青衣小童嘖嘖道:「原來老爺有心愛的姑娘了啊。」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聲嘀咕道:「老爺您喜歡姑娘又不丟人,喜歡爺們兒才讓人瘮得慌……」他突然滿臉異彩,矯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爺,您看我其實眉清目秀的……」

陳平安頭皮發麻,伸手一揮,發號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邊跑向遠處一邊對粉裙女童凶神惡煞道:「傻妞兒,有沒有偷偷帶著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陳平安伸手撫額,這日子有點難熬。

之後陳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礪體魄。

別看青衣小童言行舉止不著調,但是對付一個武道二境的陳平安綽綽有餘,哪怕陳平安的境界遠勝尋常武夫,可對於天生體魄堅韌的蛟龍之屬而言,陳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點拳頭不痛不癢,倒是他的拳頭一旦打中陳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沒拿捏好力道,害得陳平安被一拳打飛出去老遠,直接撞斷了一棵大腿粗細的樹木,嚇得青衣小童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可是等到陳平安痊癒之後,依舊要青衣小童繼續喂拳。

今天,陳平安剛剛起了一個拳勢,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經滿地打滾,一口氣滾出去幾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滿身灰塵,讚美道:「老爺好剛猛的拳罡,太嚇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遠處,看得目瞪口呆。只聽說這條御江地頭蛇性情暴戾,想法簡單,修為高深,沒聽說是這麼個臭不要臉的傢伙啊。

陳平安習以為常,嘆了口氣,認真道:「別鬧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雙手亂揮,口裡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

陳平安黑著臉,轉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腳亂地飛奔回他身邊,賠笑道:「老爺別生氣,等下我一定認真。」

陳平安擺擺手道:「跟你沒關係,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靜不下來。」

青衣小童「哦」了一聲:「那就等老爺心靜下來再說。」

深夜時分,東華山山腳,山崖書院,有一名白衣少年開始緩緩登山,不斷唉聲嘆氣。

有個嗓音在他心頭悄然響起:「你來做什麼?」

崔東山沒好氣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

一個腰間別著紅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文正堂,眯眼打盹。

東華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駕親臨之後,就已經撤去所有諜子密探,就連一位十境練氣士都只是在東華山近處隱藏,不可輕易踏足書院,這是大隋對山崖書院給予的尊重,或者說是大隋皇帝對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崔東山在山腳書院門口遞交了通關文牒,一路走到文正堂,往大堂內探頭探腦一番,便打死不往裡走了,站在門檻外頭氣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噁心我還是想坑害我?你今兒撂下一句明白話,如果我不滿意,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後再也不來這山頭礙你的眼!」

茅小冬猶然閉著眼睛,滿臉淡漠,開口道:「你要麼進去敬香,要麼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則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孫子。」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你就算願意給我當孫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嘖嘖,也不知道當年是誰掛著兩條鼻涕蟲跟我學下棋,然後打了一萬年的譜,到最後還是就算我讓了兩子也依舊被我殺得臉色鐵青、雙手顫抖,恨不得舉棋不定,拖延個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圍棋只是小道。」

崔東山譏笑道:「『弈之為數,小數也』?喲呵,誰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才的那撥記名弟子當中,學問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師重道,侍奉老頭子比親爹還親爹,怎麼開始推崇別家聖人的道理了?尤其這位聖人還是老頭子的死對頭。怎麼,你圍棋學我,做人也要學我?」

始終閉目養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就是你兒子。」

崔東山眼珠子一轉:「我這趟來東華山就是無家可歸,暫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貴為書院副山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不想看我就別看嘛,你眼不見心不煩,我也逍遙自在,皆大歡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無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過不了幾天,書院就要被你害得給大隋拆掉了。你要跟大隋較勁,我不攔著,但是你別想著在東華山這裡折騰。書院就是書院,是做道德學問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隨便拉屎撒尿還不擦屁股的地兒!」

崔東山皺眉道:「你沒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裡頭有一顆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點頭道:「收是收到了,但是沒拆開,趕緊丟火爐里,然後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飯。」

這話說得足夠難聽,只是崔東山半點不惱,站起身來到茅小冬身邊,嬉皮笑臉道:「小冬啊,我這次來真不是為了啥謀劃來的,就是好好讀書,沒事晒晒太陽,陪你下下棋,順便照顧那幫驪珠洞天來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東山這下子有些納悶,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壞事嗎?你佔了多大便宜啊。」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話,還不得氣得棺材板都蓋不住?我自然不願意當啊。」

崔東山怒道:「茅小冬!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茅小冬閉著眼睛搖頭道:「不可以。」

崔東山用手指點了點他:「想打架?」

茅小冬驀然睜開眼睛,氣勢驚人,如寺廟裡的一尊怒目金剛:「打架好啊,以前在大驪是打不過你,現在嘛,我讓你一隻手!」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你現在是我孫子了,孫子打爺爺不合適吧?」

茅小冬伸手按住腰間戒尺:「打死你之後,給你燒香便是。」

崔東山趕緊伸出一隻手:「打住打住,老頭子和齊靜春都要我捎句話給你,你聽過再說。」

茅小冬眯起眼,一身殺氣比起睜眼瞬間有增無減:「小心是你的遺言。」

崔東山嘴唇微動,茅小冬聽過心聲之後,緊緊盯住一身修為不過第五境的白衣少年,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眸。人之雙眼,之所以被譽為靈氣所鍾,就在於若說心境如湖,那麼眼眸就如深井的泉眼,身正則清,心邪則濁。

如果茅小冬是在大驪的舊山崖書院遇上大驪國師崔瀺,那麼根本不會多此一舉,因為兩人的境界差距擺在那裡,讓他看再久,也看不出名堂。可如今形勢顛倒,換成了他茅小冬在修為上居高臨下,當然就不同了。關鍵是他們曾經位於同一條聖人文脈,相對會看得更加清晰。

茅小冬收起視線,大踏步離去。

崔東山笑問道:「你幹啥去?不再聊聊?」

茅小冬冷哼道:「趕緊洗眼睛,要不然得瞎!」

崔東山伸手撣了撣衣襟,沾沾自喜道:「我這副少年皮囊,確實是傾國傾城。」

茅小冬停下腳步,就要轉身動手打人,畢竟他想打死這個欺師滅祖的王八蛋已經不是十年二十年了。

崔東山袖中掠出一抹細微金光,蓄勢待發。他震驚道:「你真要動手打人啊?咱們儒家聖人以德化人,君子以理服人,雖說你茅小冬被師門牽累,到如今還只是個賢人身份,可賢人也沒有捲起袖子干架的說法啊。」

茅小冬大步離去。崔東山快步跟上,雙手負後,飄逸非凡,糾纏不休道:「李寶瓶他們在這邊求學如何了?有沒有讓書院雞飛狗跳?」

茅小冬沒好氣道:「有。」

崔東山臉色陰沉:「該不會是有人想要殺雞儆猴吧?」

茅小冬冷笑道:「我還以為是國師你暗中作祟,試圖離間書院和大隋的關係,讓大隋皇帝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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