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在秋蘆客棧住了三天,最後是林守一說再住下去意義不大,已經吸收不到太多靈氣,尤其是不知為何,每次在亭子里吐納久了,會感受到一股好像是利器散發出來的銳氣,體魄神魂竟然有些受不住。林守一難得開玩笑,讓陳平安去井底看看有沒有寶貝。

陳平安大致猜出真相,一定是自己跟崔東山那次交手,那兩縷離開氣府的劍氣傷到了這處老城隍遺址的山水氣運。由於涉及劍靈,陳平安不能多說什麼,只好在離開客棧的時候多瞧了崔東山幾眼。後者本來這兩天心情大佳,走路帶風,被陳平安看了兩眼後,立即就老實了許多,開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件壞事遭了報應。

一行人離開客棧的時候,剛好有人準備下榻秋蘆客棧。崔東山目不斜視,但是李寶瓶三個孩子都倍感驚奇。原來是之前那位黃庭國老侍郎帶著家眷僕役一路遊玩來到了郡城,客棧外邊的巷子里停著三輛馬車。

他鄉遇故知,老侍郎開懷大笑。尤其是看到李寶瓶、李槐幾個孩子都將草鞋換成了靴子,穿了嶄新衣裳,朝氣勃勃,老人愈發欣慰,一定要送他們出城。

老侍郎的家眷裡頭,一名衣著素雅、氣態雍容的女子和一名器宇軒昂的青袍男子最是引人注目。老人介紹說是他的長女和幼子,讀書都沒出息,自己想要靠子女光耀門楣是奢望了。聽著父親當著外人的面抱怨,青袍男子一直面無表情,那雍容女子笑望向那些少年少女,最後定睛望向於祿,笑意更濃了,像是無意間找到了一道最美味的山珍野味,連忙側身低頭,抬起袖子遮住猩紅嘴唇,乾咳兩聲。

寬大袖口內,真實的景象,是女子偷偷咽了咽唾沫,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於祿微笑如常,轉頭望向崔東山:「公子,我們何時動身?」

崔東山漠然道:「現在。」

老侍郎哈哈笑道:「我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風寒,實在是經不起風吹日晒嘍,與崔公子同坐一車好了,剛好向崔公子討教崖刻一事。」

又轉對他的長女和幼子道:「你們兩個在後邊跟著,若是不願步行出城,乘不乘坐馬車隨你們自己。」

兩輛馬車駛出行雲流水巷,前面的車廂內,崔東山和老侍郎相對而坐,氣氛沉重。

老蛟化身的老侍郎抱拳道:「這趟老朽不請自來,希望國師大人恕罪。」

崔東山雙指摩挲著腰間玉佩,很不客氣地凝視著他,言語更是冒犯:「是你家那個小雜種唆使你來一探究竟的?想要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能耐打殺你們父子?」

老蛟並不動怒,神色和藹道:「國師大人,我那幼子本事不大,小心思卻不少,這次委實是又怕又喜,沒了定力,才通知於我,希望我幫著他出謀劃策,應該如何配合國師和大驪。這如何能算試探?國師大人誤會了,也高看了我那幼子。」

崔東山搖頭道:「我行事從不管你們怎麼想,只管你們如何做,以及最後的結果。所以既然那個小雜種壞了我的規矩在先,我自有教訓他的手段在後,你這個當爹的老爬蟲若是不服氣,打算撕毀盟約,不去當那個披雲山新書院的山長,那我們不妨慢慢算計,只看誰道高一尺誰魔高一丈了。」

老蛟臉色陰沉:「國師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家幼子如此行事,便是有些許過界,可對手握大權的國師大人而言,難道不是要以大局為重嗎?難道我這點面子都沒有,不值得國師大人網開一面,通融通融?」

「你們這些將爾虞我詐當作家常便飯的傢伙,可能會覺得這種試探才是正常的,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是現在情況不太一樣。」崔東山眯起眼睛,「我家先生剛剛教會我一個道理:有些時候,你一步都不能走出去,否則是要挨打的。」他身體前傾,望向那張陰晴不定的滄桑臉龐,譏諷冷笑,「你真以為自己有資格跟我同乘一輛馬車?那你知不知道,你的真身,伏龍觀那方硯台上的老瘦小蛟,如今已經落在我手上了?」

老蛟苦笑道:「國師大人,何至於此?盟友之間,便是有些小爭執,也不需要動大道根本吧?」他收斂表情,眼眸透出殘酷本性的冰冷意味,「本來一樁天大好事,國師大人就不怕魚死網破,雙方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崔東山死死盯著老人那雙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辭氣勢愈發凌人,但是語氣反而極其平緩,如同世間最寬廣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面之下:「你不配跟我講你們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嗎?接下來,我會用上古雷霆之法擊打那方硯台上的酣睡老龍,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親自理會你家小雜種,到最後你自然而然就會遷怒於他。」

老蛟視線之中殺機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東山大笑道:「欺人太甚?你這條老爬蟲是人嗎?你們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個雜種幼子,還光耀門楣?尤其是外邊那位紫陽府的開山鼻祖,見著了身負濃郁龍氣的於祿,連路都走不動了吧?就你這麼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們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們坐得穩站得住嗎?」

他伸出手,併攏雙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們不行的。」

不等老蛟說話,崔東山又將雙指指向窗外:「出去,看著你臟我眼睛。三天之內,如果沒有收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就不會給你任何回覆了,到時候你儘管來殺我。」

老蛟沉默許久,終於彎腰作揖,倒退出去。

從頭到尾,崔東山的心湖之間幾乎沒有泛起任何漣漪,色厲內荏更是談不上。

當馬車略作停歇後繼續向前時,崔東山閉上眼睛,意氣風發。

他嘴角翹起,喃喃道:「三。」

車廂內,毫無徵兆地清風拂動,少年身上一襲大袖白衣,表面如溪水緩緩流淌。

道路旁,老蛟下了馬車後,與孩子們言笑幾句,便獨自留下,目送一行人離開。

後面馬車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蛟一直望著那輛馬車,到最後,頹然收回視線,非但沒有找出任何破綻,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跳境界!

他轉頭望向一兒一女,笑眯眯道:「只少了一個,算是一家小團圓,為父很開心。」

身為紫陽府開山祖師的雍容女子顯然要更加直覺敏銳——蛟龍之屬,對於其他種類的心湖動靜,大概是沾了「湖」這個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擁有一種窺探神通——她已經意識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對勁,毫不猶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離郡城。但是她忘記了,自己與這位父親的差距,不止輩分而已。

老蛟顯然已經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會被波及。再者,別說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個黃庭國,又有什麼資格談卧虎藏龍?小貓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裡能夠讓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驪鐵騎南下已成定勢,他原本就已經無須太過隱匿身形,但這是建立在他跟大驪穩固盟約的基礎之上。

這次之所以多此一舉,惹惱了國師崔瀺,使得節外生枝,其實說到底,的確是他太過驚悚,心境起伏過大,失了分寸,比起身為寒食江神的幼子好不到哪裡去。這完全是因為他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巔親眼見識過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揮袖就讓他們離開雷池的老秀才,事後掌心更是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寒食江神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跟父親說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驪國師,詳細講述了崔東山的種種所作所為,還說他如今境界全無,修為半點不剩。寒食江神的言語之中其實並無半點歹意,只是希望父親來幫著試探一二,看能否幫著大水府撈取更多利益。畢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大驪的國師掰手腕?便是打殺了崔東山,有何好處?大驪南下之際,豈不是大水府覆滅之時?

寒食江神顫聲問道:「父親,這是為何?可是大姐做了錯事?」

老蛟伸出一隻乾枯手掌,五指成鉤,一點一點向下劃拉,臉色冷漠道:「跟你姐關係不大,主要是因為你的畫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為,害得接下來多出諸多波折,為父心情不太好,這個理由夠不夠?」

老蛟五指之間綻放出一朵朵猩紅血花,看著小巧可愛,可事實上絕不溫情可人。因為高空之中如出一轍,女子身上被划出五條巨大血槽,簡直比砧板上的豬肉還凄慘。

不但如此,本來已經轉瞬逃出百丈距離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

不過由於慘況發生在無聲無息的高空,郡城百姓並無察覺,除了寥寥無幾恰好抬頭望天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之外,其餘並未掀起太大波瀾。

最終,女子砰然摔回地面,一襲原本品相極好的符籙法衣破敗不堪,衣不遮體。她蜷縮在地上,渾身血肉模糊,痛苦哀號,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陽府府主,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練氣士,有望躋身十境修為的大神仙,就這麼痛得滿地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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