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狹路相逢

經過這樁風波後,勢利眼的大船主人立馬跑來,說是給貴客們準備了上好的二樓雅間,便是把驢子一併牽入也無妨,是他這艘小船蓬蓽生輝才對。還有一些慕名而來的豪客,多懸刀而不佩劍,顯然是來套近乎的。

陳平安應付這些不在行,都是林守一出面幫著婉拒。到底是督造衙署長大的少年,言談舉止滴水不漏,哪怕拒絕了他們,也讓那些人仍是面帶喜氣地離去。

劍客白鯨是大驪南方小有名氣的散人修士,佩劍是貨真價實的法器,名為靈虛,是道家符籙一脈的神兵利器。相傳是一位下山修心的遊方高人在荒郊野嶺坐化兵解後的遺物,無意間被白鯨獲得,憑藉一身本就不俗的劍術悟出了劍道真意,從此揚名。只是他生性不喜拘束,才沒有被大驪官府和邊軍招徠,反而喜歡在江湖上仗劍遊歷。此人在蛟龍四伏、宗師輩出的大驪江湖上能夠被記住姓名,實際上已經很不簡單了,結果連劍都沒能出鞘,從頭到尾被人如此玩弄於掌心,說不定連劍心都要蒙塵,劍意亦會沾染污垢,那麼草鞋少年一伙人的家底有多深厚,可以藉此掂量掂量。船上多是見多識廣的文人、商賈和江湖豪俠,不管各自心性是好是壞,蠢人還真不多。

林守一眼見著不再有人過來客套寒暄,揉了揉太陽穴,有些心煩意亂。若非空隙歇息的時候能夠親眼看著碧綠書箱在陳平安手裡一點一點顯露出雛形,就林守一那種天生寡淡冷漠的性子,恐怕早就忍不住惡臉相向了。

陳平安有些於心不忍,說道:「放心,我肯定把這隻書箱做得讓你滿意。」

林守一盤腿而坐,滿臉疲憊,破天荒吐露心扉,輕聲道:「真想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獨自面壁修行,只管我山中一甲子,任由世上已千年。但是阿良說過,這種路數的修心叫枯冢,可行是可行,但獨屬於境界到了一定高度的練氣士。我才剛剛入門,若是現在就這麼干,肯定會走火入魔,墮入旁門外道而不自知。」

陳平安點點頭:「那的確是得小心些。」

李槐托著腮幫蹲在一旁,樂呵呵道:「林守一,說不定阿良嚇唬你呢。我看棋墩山就不錯嘛,適合你去當神仙,無聊的時候,還能跟那個叫魏檗的土地爺聊天打屁,坐著大烏龜,或是騎著黑蛇白蟒,威風得要死。不過這樣的話,你既然都不跟我們去大隋了,那就把這隻書箱留給我唄?我現在背不動,過幾年個子高一些,力氣大一些,剛好把小書箱換成大書箱。我會念你的好,大不了將來從大隋遊學歸來,再還給你。」

林守一斜眼瞥著打小算盤的李槐,冷笑道:「我就算留在棋墩山修行長生之法,也不把書箱留給你。」

李槐「哦」了一聲:「那你還是繼續跟我一起去大隋吧。」

林守一揉了揉眉心,覺得還是只有阿良治得了李槐。

不對,李寶瓶也可以。陳平安好像也可以……難道只有自己拿李槐沒轍?

心情不太好的林守一盯住李槐,把後者給看得毛骨悚然,趕緊表忠心道:「幹啥咧,林守一?我其實是想你跟我一起去大隋的啊,我就是有點眼饞你的書箱,沒辦法,比我的書箱要大嘛,這個我不否認啊,但是你如果真要下船返回棋墩山,我肯定是不樂意的。你想啊,咱們四個人里,就你道貌岸然、一肚子壞水,以後如果碰上沒把壞字刻在臉上的傢伙,比如包藏禍心的那種,肯定就只有你能一眼看穿啊,對不對,陳平安、李寶瓶?」

李槐左右張望,尋求援手。陳平安低頭打造書箱,專心致志,置若罔聞。李寶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奇奇怪怪的問題,神遊萬里,心無旁騖。

林守一有些心情沉重:「你以為我們這趟去大隋遊學很輕鬆嗎?除了山水險阻之外,肯定還有很多我們想都想不到的幺蛾子。」

李槐眨了眨眼睛。

林守一緩緩道:「我們大驪以武立國,江湖勢力不容小覷,讀書人很少有人出名,在先生的山崖書院建立之前,一直被整個東寶瓶洲罵作蠻夷之地。」

李槐點頭道:「這個我知道啊,咱們齊先生從不忌諱說這些的,又不是沒講過咱們大驪的處境。」

林守一嘆了口氣:「記得我小的時候,督造官宋大人曾經說過一件事情,說早年大驪好不容易有一個讀書人靠本事考進了觀湖書院,結果受盡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屈辱。不單單是言語辱罵那麼簡單,按照宋大人的說法,應該是大隋高氏和盧氏王朝的兩名讀書人聯手設置了一個連環局,害得我們大驪的那名書生心境崩碎,變得瘋瘋癲癲,多年後好不容易恢複了神志,又在男女情事上被狠狠捅了一刀,最後就投湖自盡了。

「我們大驪因為此事,舉國震怒,這才掀起了與盧氏王朝賭上國運的大戰。要知道在那之前,對於昔年擁有大驪上國身份的盧氏王朝的諸多刁難,大驪素來是能忍則忍的。當然,如今局面已經變了很多,現在我們大驪的讀書人越來越多,山上的練氣士也開始下山,他們都在為大驪朝廷效命,在邊關奮勇殺敵。

「這就又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格局,那就是大驪的文人很清貴,讀書人當官就會自視高人一等,比如先前那個自稱宛平縣縣令的人,多半是從京城外放地方的貨色,正兒八經的科舉出身,所以我現在擔心那個男人在宛平縣轄境渡口下船後,不管是書生意氣還是想著新官上任三把火,會選擇對我們下手。好在他是讀書人出身的文官,而我們當中也有一位不曾露面的『山上神仙』,說不定能夠震懾住他。畢竟讀書人在大驪再金貴,仍是比不過練氣士。但是怕就怕那個縣令不夠聰明,或者不曾真正見識過練氣士的厲害,那我們還會有一連串的麻煩。」

李槐憂心忡忡,轉過身對著側卧在身後的白色驢子就是一巴掌,怒罵道:「惹禍精小白驢!你當自己是黃花大閨女啊,給人摸一下就耍性子發脾氣?」

李寶瓶突然開口道:「那個老頭子肯定是宛平縣縣令的座上賓,說不定現在正相互吐苦水呢。我相信老人的身份越高,那名劍客的劍術越好,宛平縣縣令就越不敢明面上出手。我大哥說過,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至於暗中使小絆子,我們可不怕,只要那傢伙不敢動用朝廷力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了,你林守一怕什麼?別自亂陣腳!」

林守一仔細想了想,點頭道:「應該是這樣了。」

李寶瓶說完之後,臉色認真問道:「小師叔,對吧?」

陳平安無奈道:「我哪裡知道這些讀書人和當官的彎彎繞繞。總之遇上了麻煩,你和林守一商量著來。」

上次學塾馬夫子「託孤」一事,幾個孩子能夠安然返回小鎮不說,還把那名自稱大驪諜子的車夫耍得團團轉,其實就是林守一起的頭,李寶瓶制定大方向,林守一再在細節上查缺補漏,天衣無縫,心志早熟得遠遠超過同齡人。

陳平安突然停下手中動作,想了想,乾脆連柴刀也一併放在腳邊。

心不靜時,陳平安就會什麼都不做,寧可先放一放,也絕不輕易犯錯。以前燒瓷是如此,如今練拳更是如此。

李寶瓶和林守一幾乎同時察覺到異樣,就連李槐都趕緊端正坐姿。

陳平安看到三個疑神疑鬼的傢伙,苦笑道:「幹嗎?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你們這麼緊張做什麼?」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你說出來聽聽。」

陳平安笑道:「我剛才就是想,除了跟你們識字之外,是不是也要跟你們學一學書上的學問。」

李寶瓶愣道:「可我們跟先生學到的只是入門的蒙學,沒什麼了不得的大學問。再說了,我們自己都只是蒙童,如何教得了小師叔?更何況很多蒙學上的語句,我隨口問起,連齊先生也答不出來的,我們咋教啊?胡亂回答,不好的!」

李槐嘀咕道:「先生不是回答不出來,只是回答得晚了一些,你就不願意聽了。」

李寶瓶猛然轉頭,一拳砸在李槐腦門上。

李槐其實沒怎麼疼,仍是抱著腦袋鬼叫道:「這日子沒法過了!李寶瓶的力道越來越大了,我也要練拳,不然將來我肯定會被她失手打死的。」

林守一好奇問道:「陳平安,學書上的東西做什麼?」

陳平安緩緩道:「我怕有一天我跟人講的道理,事後發現其實是沒有道理的。所以我希望除了姚老頭、阿良他們教給我的道理之外,再從你們讀書人的書本上學一些。」

李槐如墜雲霧,滿臉震驚道:「陳平安,每天練拳那麼辛苦,而且你打架已經那麼厲害了,難道不是為了能夠跟人不講道理?」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搖頭道:「陳平安,我覺得不用事事講道理,畢竟天底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們堅守本心即可,否則只會深陷泥濘,過猶不及的。」

李寶瓶滿臉嚴肅:「小師叔,你別急,讓我想一會兒。我覺得這件事很大,我必須要認真對待,仔細思考!」

在小鎮學塾的時候,齊靜春就是這樣,每當李寶瓶詢問一些個看似淺顯至極的問題,反而會陷入沉思,多半要拖延幾天才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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