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強者阿良

提著燈籠的老人,那位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揀選僻靜街道,最後來到紅燭鎮城隍閣。一腳跨過門檻之前,老人手中燈籠率先進入門內的時候,如同穿過一陣水紋漣漪——用以隔絕陰陽、井水不犯河水的漣漪轉瞬即逝,只是老人的大紅燈籠內出現了一縷縷四處飛掠撞壁的流螢,流光溢彩。

這盞燈籠,有人以硃筆寫就了四個古樸小字:魂去來兮。

這座與縣衙分掌陰陽庶務的城隍閣內,一個面如紅棗的儒衫老者向來者作揖,朗聲道:「紅燭鎮城隍,拜見郎中大人。」

這位城隍爺身後還站著兩人:手捧玉笏的文官及披甲佩劍、肩上蹲著一隻狸貓的武將,俱是可以劃入陰物範疇的神祇英靈。這三人的身姿容貌與此處城隍爺的泥塑神像以及文昌閣、武聖廟供奉的文武兩個神像一模一樣。

燈籠老人點頭還禮,臉色凝重道:「想必你們三位已經收到朝廷的密令,方圓千里之內,大大小小的山水正神、土地、河婆,以及城隍閣和文武兩廟供奉的神祇,都要截殺一個名叫阿良的佩刀男子。如果有任何人膽敢畏敵不前,或是故意隱藏實力,事後一律打碎金身。水神碎片埋于山根、山神碎片沉入江底,你們一閣兩廟出身的也差不多是這個下場,到時候要全部從地方縣誌除名。」他露出一絲笑容,緩和一下氣氛,「不是要你們爭相赴死,只是全力攔阻而已。陛下親自運籌帷幄,所以也是各位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如今我大驪鐵騎的南下腳步勢不可當,一旦版圖擴張,亡國的疆土上便會空出許多更好更高的位置來,對於你們來說意味著什麼,你們久居神位,想來都明白。」

三位地方神靈分別慷慨出聲:

「屬下絕不敢敷衍了事!」

「定當全力以赴!」

「生前就已為大驪戰死過一次,如今得享香火數百年,自當拼了金身碎裂,也要讓那狗膽惡獠授首於此!」

燈籠老人欣慰點頭:「南邊的大好河山,大驪以後肯定需要仰仗各位幫著坐鎮山河氣運。總之,我們勠力同心,共襄盛舉。」

稍稍靠近紅燭鎮的玉液江神祠內,曾經和燈籠老人一起出現在觀水街的魁梧漢子,其真實身份是兵部武選司郎中。可以說,這個壯漢掌管著大驪王朝大部分江湖人士的生殺大權,只不過比起跟神仙中人笑談長生事的禮部祠祭清吏司,兵部武選司被形容成是跟泥塘里的雜魚王八打交道的衙門。

江神祠內,站著兩位氣勢不俗的江水正神,一位手持黑黝黝鐵槍,時不時有金色銘文閃爍亮起;一位青蛇纏繞手臂,靈動青蛇間歇性張開小嘴,吐出一口口雪白色的氣息。

魁梧漢子沉聲道:「一旦收網,那刀客多半是要往南方逃竄,所以要你們在這邊碰頭,到時候我會第一個出手攔阻。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事情我倒是想做,可如今皇帝陛下說不定就盯著咱們呢,所以借給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做,希望你們兩位同樣不要讓皇帝陛下失望。」

魁梧漢子說完話便大踏步走出江神祠,面向北方的紅燭鎮,乾脆脫去上衣,露出一身雄健肌肉和猙獰的文身——前胸是一條尋常草莽武夫絕對不敢文的過肩龍,背部則文有一頭出林虎。月色之下,魁梧漢子雙臂環胸,不動如山,氣勢高漲。

通向枕頭驛大門的那條長街上,那名試圖勸說林守一隨她一起返回長春宮的婦人並沒有遠去,而是挑選了街旁一家酒肆落座。酒肆里,年輕貌美的女掌柜沽著酒,面不改色地與客人說著粗鄙不堪的葷腥笑話,她那個畏畏縮縮的丈夫只是埋頭做事。

這位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身邊坐著當初畫舫上划船的少女,她是世代賤籍的船家女出身,只是這次得到天大的福緣,被身邊這個師父相中,要被帶去長春宮修行傳說中的仙術。按照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師父的說法,少女天賦不錯,估計是世代依水而居的關係,又與沖澹江孽緣糾纏,故而天生親水,屬於有望躋身中五境的不俗資質。

少女不知道什麼叫中五境,此時此刻,正學她師父小口喝著烈酒,不是因為怕醉,而是師父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氣度,讓少女不由自主就想要去模仿。

少女輕聲問道:「師父,那少年為何不願隨我們去往長春宮啊?」

婦人淡然一笑:「倒也不能說他不知好歹,只能說緣分未到吧。修行當然是在修力,這就像是建造房子,需要夯實地基,可是最終高度有多高,仍是看修心修到了什麼地步。那個林守一,心性堅定,是個天生修道的好坯子,哪怕不入我長春宮,一樣可以走得很遠。所以你要努力,才有機會在下一次重逢之時,不用再覺得自慚形穢。」

少女「嗯」了一聲,低頭喝了口酒。

不得不說,這位彷彿青春永駐的婦人,氣度胸襟相當不錯。

正在此時,紅燭鎮突然開始震動。好在雖然氣勢很大,但沒有什麼實際影響,只是岸上桌椅搖動、河中畫舫晃蕩而已。

婦人臉色微變:「果然是上五境的練氣士。」她心情沉重,輕聲道,「只希望不要是傳說中的十二境,或是十一境的兵家練氣士。」

她對少女道:「等下我離開之後,不管發生什麼,不要驚慌,留在原地就是了。」

碰上他們這個境界的神仙打架,哪怕能預知災禍臨頭,也未必跑得掉。

實在無法想像,如果天下沒有七十二座書院坐鎮一方,沒有三教之外最強勢的兵家修士依附王朝,沒有那麼多山水神祇幫著王朝君主盯梢、掣肘山上勢力,這個天下會亂到什麼地步。

阿良來到廊道外的空地,衣袖獵獵,雙手分別按住綠色竹刀和狹刀祥符,大口呼吸了一下。好像沒有了斗笠遮蔽天機,沒有了某種刻意為之的壓制,這個男人終於能夠舒展身姿,不用再束手束腳。

阿良似乎不太放心,望向某處,又叮囑道:「你雖是一尊修道有成的陰神,但是大驪如今國勢蒸蒸日上,每座雄關大城往往陽氣剛烈,先天克制你們這類鬼魅陰物。你可以先讓林守一嘗試著煉化那疊符籙里的幾張純陽符作為你的通關文牒。」

廊道不遠處,在阿良出聲後,有一人緩緩浮現,出現在了陳平安四人的視野中。黑霧繚繞,一顆清晰可見的頭顱,其上五官分明,只一雙沒有瞳孔的雪白眼眸詭異瘮人,高大的身形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如一條入雲蛟龍,見首不見尾。

這尊所謂的陰神點了點頭。

阿良笑道:「那我就把這些孩子交給你了,最少護送到大驪野夫關,之後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總這麼老母雞護崽子,終究不是個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我相信你。」

那尊陰神用地地道道的小鎮方言沙啞開口問道:「前輩為何願意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陰物?」

阿良樂了,直白道:「看你的面相啊,長得這麼不近人情,一看就是面冷心熱的。」

陰神猶豫了一下:「是因為像前輩嗎?」

阿良給這句話噎得不行:「你這個不人不鬼的王八蛋……說話挺逗啊。」

陰物咧咧嘴,不說話了。

李槐早已躲在李寶瓶身後,扯了扯她的袖子,膽戰心驚道:「寶瓶寶瓶,是鬼,真的是鬼!」

林守一滿臉好奇,但還是盡量剋制,以免太過直接的打量眼神惹到那尊陰神。《雲上琅琅書》里粗略介紹過,陰物成神亦有道,一是憑藉信徒的香火願力,二是寄生於兵家的膽魄之中,三是如練氣士修行。第三條道路最為崎嶇難行,但是一旦成勢,陰神魂魄也最為穩固,便是烈日曝晒、罡風吹拂、梵音沐浴等等,都能夠反過來成為砥礪自家修為的捷徑法門。

那尊陰神看了眼陳平安,然後望向躲在最後邊的膽小鬼李槐。

李槐哭喪著臉:「你別一個勁看我啊,看林守一,看陳平安,要不然看阿良也行。」

那尊一路尾隨卻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奇怪陰神緩緩散去身影,陰氣森森的廊道隨之恢複正常。

阿良舉目眺望了一眼北邊的遠方,沒有急於離去,嘿嘿笑道:「有點小意外,所以咱們還有點時間可以聊聊。大伙兒有什麼想說的話,趕緊的,麻溜的。阿諛奉承、溜須拍馬儘管來,以後再見面,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嘍。」

李寶瓶第一個開口:「阿良,如果刀壞了,就不用還我,因為我跟你是朋友!」

阿良開懷而笑,朝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道:「這話暖心窩,我喜歡!可是回頭肯定把祥符原封不動還你,放心好了。」

林守一認真問道:「阿良,我以後的體魄淬鍊需不需要比純粹武夫或是練氣士當中的兵家修士更加堅韌?」

阿良搖頭沉聲道:「不用。有些人適合這麼做,比如我;有些就不適合,比如你。你林守一的修行之路只能在『精深』二字上下苦功夫,不可在『駁雜』二字上浪費氣力。」

阿良這番話說得很嚴肅認真,林守一輕輕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李槐嘀咕著「阿良你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就要跑到阿良身邊說話,卻被神出鬼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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