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沿著龍鬚溪和鐵符河緩緩南下,可日行六十餘里。李寶瓶和李槐都是腳力異於常人的孩子,林守一雖然是富家子弟,草鞋都磨破了兩雙,可不願在兩個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認輸,硬是熬著,加上陳平安教了他用草藥敷腳的土法子,終究是咬牙熬過來了,隊伍里有白驢和騾子幫著馱物,所以走得並不算太艱難。
陳平安心底里很佩服李寶瓶這三個孩子,於是「遊學」兩個字,以及「讀書人」這個稱呼,在陳平安心目中,分量越發加重。
龍泉縣隸屬大驪永嘉郡,很久之前,東寶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詔,天下州郡縣如果帶龍字,皆需要避諱修改,換上其他字頂替,如今龍泉縣估計是沾了驪珠洞天的光,才得以破例。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處,比起早先懸空位置,已經往南偏移了很多,距離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若是車馬走官道驛路,其實不過月余時間。
朱河在福祿街李家,應該翻閱過許多私家藏書,知曉許多門外事,陳平安有事沒事就跟朱河討教,反之朱河也樂意跟陳平安請教一些入山下水的規矩門道。阿良不知為何,喝酒的次數多了,說話的時候少了。林守一自從喝過銀白色葫蘆里的烈酒後,跟阿良走得很近,經常跟他問東問西,同時有成為小酒鬼的趨勢。
李寶瓶小書箱里,擺著一部大驪朝廷頒布的彩繪版郡縣堪輿圖冊,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資格存檔秘藏。按照圖冊顯示,他們很快就要攀爬一條名為棋墩山的山脈,山路長達三百餘里,途徑永嘉、白雲在內四郡。
一行人在山腳稍作休息,李槐看著寬不過騎龍巷的小路,呆若木雞,震驚之後轉頭怒罵道:「阿良!這就是你說的驛路,大驪朝廷特建的官馬大道?!雞腸子一樣細的破路,也算官道?」
驛路,俗稱官馬大道,將一個王朝疆土的全部郡縣相互銜接,驛路就像是人體經脈,一旦阻塞,就會氣血不通,放在國家身上,就是政令不行。
阿良坐在路旁一塊朽木墩子上,仰頭喝過酒後,笑哈哈道:「驛路也分等級,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有三條驛路通往北方,棋墩山驛路屬於最小的一條,多用來運送瓷器、茶葉和精鹽。以前人來人往很熱鬧,如今一座驪珠洞天這麼往地上一摔,阻斷了原本的南北通道,這條驛路就暫時棄而不用了,斷了好些人的財路,許多貨物都停滯在棋墩山山脈南麓的一座水運碼頭那邊,那裡叫紅燭鎮。嗯,那裡的花船,大多是兩三人的小船,一到晚上,燈火通明,船上的姐兒俏得很,坐在船頭或是船尾,一條條白花花大腿,就那麼故意露給你看,在兩岸酒鋪子點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不花錢就能白看一宿。」
婢女朱鹿趕緊彎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以免被這個登徒子的浪蕩言語污了耳朵,她怒道:「我們不在那紅燭鎮過夜!」
阿良用酒葫蘆指了指一旁的陳平安,笑嘻嘻道:「過不過夜,得問他,他才是管咱們錢袋子的財神爺。」
朱鹿眼神凌厲,殺機重重,像是陳平安敢點頭她就敢殺人。
陳平安想了想,臉色認真道:「肯定要在小鎮停留,添置補充一些必需物品。至於要不要在那邊過夜,得看那邊客棧旅舍收錢貴不貴。我們人多,如果價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臉色陰沉,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們就要住在那種煙花脂粉的骯髒地方?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個儒家子弟,還是山崖書院的學子,怎麼可以與那些傷風敗俗的女人毗鄰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嘔畫面,總會聽到一些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
陳平安硬著頭皮答道:「到了小鎮再說。」
朱鹿火冒三丈,朱河攔住女兒:「就按照平安說的,不要妄下定論,到了那邊再看,我們又不是一定要在紅燭鎮過夜。」
朱鹿伸手指著陳平安,猶然氣咻咻道:「幸好你不是讀書人,要不然那些聖賢書真是因你蒙羞!」
陳平安雖說這一路上跟李寶瓶和朱河識字認字,但看著大義凜然的朱鹿,他頓時有些敗下陣來。
罪魁禍首阿良在一旁幸災樂禍。
朱鹿最後斜瞥一眼陳平安頭上的碧玉簪子,覺得真是礙眼,譏笑道:「沐猴而冠!」
朱河輕喝道:「朱鹿!」
李寶瓶和林守一同時皺了皺眉頭。
阿良懶洋洋喝了口酒,再好的酒,一直喝下去也沒什麼滋味,轉念想到紅燭鎮的新釀杏花春,就有些期待,想著怎麼從陳平安那邊騙點銀子來過過嘴癮。
陳平安欲言又止,默默帶著他們登山。
只是入山之前,陳平安依舊像以往那般,拜了三拜。
這是姚老頭傳下來的老規矩,但是從不跟陳平安解釋緣由,陳平安這些年始終照做不誤。
阿良對此嗤之以鼻,就連陳平安不要他隨便坐樹墩子,也從不理會,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就像現在這樣大大咧咧。
陳平安不是那種喜歡把自己的喜好強加於人的人,勸過兩次後,看阿良一直我行我素,也就不再勸阻,而且一路行來也無不妥,陳平安就更不會多嘴。
接下來這一段漫長山路,雖是青石鋪就的驛路,卻頗為難行。
暮春時節,山野草木卻毫無遲暮之氣,草木深深,花樹怒放,生機勃勃,好像今年的春天尤為漫長,遲遲不願散場。
山路彎曲,盤旋而上,一行人不管大小,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纏,用以增長腳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當然還穿著陳平安親手編織的草鞋,就連行囊備有好幾雙結實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朱鹿一開始死活不肯,嫌棄草鞋太過醜陋寒酸,後來入山遇上雨天,山路泥濘不堪,經常腳底打滑,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雖然不至於險象環生,卻也踉蹌難堪,最後不得不從她爹手中拿過草鞋,默默換上。李槐偷著樂呵,被惱羞成怒的朱鹿一腳使勁踩在爛泥里,二境巔峰的武人,有意為之的一腳踩踏,自然勢大力沉,當場濺得李槐半身泥漿。
李槐家境貧寒,本就沒帶幾身換洗衣物,立即戳中了傷心處,哭得稀里嘩啦。氣喘吁吁的林守一不願摻和這攤子爛事,只是停步在旁翻白眼。朱河是性子純樸的人,哪怕已是五境武人,依然耐著性子跟李槐賠禮道歉,答應出了山進了市鎮,一定給他買一整套嶄新衣物。可李槐在意之事,本就是自家窮苦自己可憐,一看到那婢女朱鹿脾氣這麼壞,偏偏身邊還跟著一個有錢的爹,他只覺得自己被傷口撒鹽,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雙腳使勁踩著泥濘地面,很快就跟一隻小泥猴似的。陳平安上去勸說,李槐不願聽,陳平安很快就被連累得一身黃泥,所幸陳平安受過的苦頭災殃夠多,倒是沒急眼,只是有點無奈。
朱鹿趁機煽風點火:「看吧,好心沒好報,陳平安,你趕緊把這種沒心沒肺的東西丟下得了。」
李槐哭得更加厲害。李寶瓶大聲呵斥也不管用。
陳平安思來想去,最後只得試探性問道:「李槐,我回頭幫你做一隻小竹箱,咋樣?」李槐立馬止住哭聲,胡亂抹去眼淚鼻涕,認真問道:「多大的?」
陳平安回答道:「不能太大,你個子小,背起來不能覺著重才行。要是不答應,就當我沒說,你繼續哭,然後我們繼續趕路,跟不跟上隨你。」
李槐咧嘴笑道:「小沒事,但一定要做得漂亮點!至少也要跟李寶瓶那隻書箱一樣好看!」
朱鹿嘖嘖道:「上樑不正下樑歪,小小年紀,就學會坑蒙拐騙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風!」
竹箱即將到手的李槐擠眉弄眼,差點把朱鹿氣得七竅生煙。
陳平安轉頭對林守一說道:「給你也做一隻書箱?」
陳平安笑了笑:「反正也是隨手順便的事。」
林守一剛要搖頭拒絕,聽到後邊那句話後,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棋墩山的山巔景象極其奇異,像是一個小鎮常見的巨大曬穀場,地面平整,如仙人以刀劍削去高聳山頭一般。
孩子們雀躍不已,就連朱河放眼遠眺北方,也感覺頗為心曠神怡,恨不得長嘯幾聲。
陳平安是見慣山頭的人,尤其是最後那趟進山,一座座山頭一步步走過,此刻反而顯得神色從容。
今夜要在山頂過夜,朱河和朱鹿開始搭帳篷,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火,陳平安和李寶瓶則用石子搭灶煮飯。如今幾個行囊里的米糧和乾菜都已吃得差不多,確實是要尋一處鬧市補給,為此陳平安一路上見到藥材,就摘下放入背簍,如今已經攢下小半背簍晒乾的珍稀草藥,爭取能夠少花一點多積蓄一點。
就著幾碟子腌漬鹹菜吃完米飯,阿良起頭造反,帶著李槐一起用筷子敲著空碗,嚷著要吃肉要吃肉。
陳平安點點頭,說今夜去做幾個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逮幾隻山跳野雞來開開葷。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山上走獸皆是如此,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只要仔細觀察,很容易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