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廟

一座高不過十多丈的小山坡上,分散站著二十餘人,穿著衣飾並無定數,但是臉色、眼神都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一個魁梧男子單膝跪地,正在仔細查探身軀僵硬的兩具屍體,他用手指撐開一具屍體的眼皮,露出冰裂紋瓷片一樣的眼珠子。

一個換上一身市井婦人棉布衣裳的矮小女子,緩緩走上山坡,身後跟著捧劍女子和白臉老人。她沒有靠近那兩具屍體,而是捂住鼻子,用濃重的鼻音問道:「王毅甫,怎麼說?」

王毅甫嘆息道:「兩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斃命,不傷身體,但是經脈皆碎,五臟六腑都爛透了。」

婦人臉色陰沉不定:「我們大驪出現了這麼強大的武道宗師,而且還是兩位同行,咱們那位藩王殿下,號稱一向負責邊關監視,難道偏偏這次就一點蛛絲馬跡也不曾抓到,總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網之魚吧?」

王毅甫有些猶豫:「娘娘,如果我沒有看錯,是一人所為。」

婦人驟然眯眼,氣勢凌人:「你說什麼?!」

王毅甫指了指兩人的脖頸,出現一縷細微的紅線:「兩名死者之間的這條線,氣勢銜接緊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橫抹。」

婦人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怒氣殺機不要外露得太明顯,譏笑道:「風雪廟什麼時候這麼天下無敵了?隨便跑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就能殺人跟殺雞一樣簡單?這兩個人是誰,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渾然知道。來,說說看,讓我們王大將軍知曉一下。」

徐渾然臉色尷尬,硬著頭皮解釋道:「一個是剛剛躋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師,精通拳法,擅長近身廝殺;一個是八境修士,兼修飛劍和道家符籙。二十年間,兩人聯手刺殺六次,從未失手過,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

婦人憤怒至極,只是一直在苦苦壓抑而已,此時便遷怒這位大驪第一劍師,尖聲道:「徐渾然!報上他們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徐渾然心中悚然,微微低頭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為胡英麟,都曾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為我大驪立下汗馬功勞。」

婦人這才神色微微轉好,只是很快便滿臉頹然,有氣無力道:「對,李侯和胡英麟,當年你們盧氏王朝的邊關砥柱葉慶,就是這兩人殺掉的。沒死在敵國境內,沒死在沙場上,而是死在了我們大驪自己疆土上。」

婦人興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會讓王毅甫看笑話,就拿他曾經效忠的盧氏開刀:「說來可笑,開始我們覺得葉慶這麼一號重要人物,身邊肯定會有數名大練氣士暗中保護,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聯手。哪裡想得到,從滲透邊境,潛入殺人,再到功成身退,盧氏王朝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葉慶不過是惹惱了幾股邊境仙家勢力而已,至於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這一步?盧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嗎?為何最後願意陪你們盧氏殉葬的仙家宗門,就只有一家而已?」

說完這些,婦人有些神清氣爽,心裡痛快多了。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邊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身邊不可以有人享福更多。這恐怕就是她願意將其中一個孩子交給國師崔瀺,而不是山崖書院齊靜春的理由了。省心省力,不怕長大之後被人欺負得只會哭著找爹娘。

王毅甫臉上閃過一抹黯然。

大將軍葉慶,國之忠良,國之棟樑。為盧氏王朝鎮守邊關三十年,硬生生擋住大驪邊軍的三次大型攻勢。當年宋長鏡有次差點戰死於戰陣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罵葉慶是冥頑不化的老匹夫。但是到最後,葉慶死後,盧氏朝廷竟然連追封謚號一事,也爭吵了一旬之久,關鍵是哪怕這樣,也沒給太高的美謚,以至於猶有一戰之力的六萬精銳邊軍,軍心慢慢散盡。

宋長鏡揮師而過,如入無人之境。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去葉慶墳頭敬酒上香,事後大驪禮部非議,被宋長鏡一份摺子就打得滿臉腫脹:「豈是唯我大驪有豪傑?」

大驪皇帝接連批了三個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不過龍顏大悅的皇帝,最後對身邊宦官笑著說:「這句話是皇弟的心裡話,至於這幾個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勞的。」

婦人其實一直在觀察這個亡國猛將的臉色。婦人暗暗點頭。雖未因此就對他徹底放心,但若是連人之常情都失去了,那必是懷有堅忍不拔之志。做什麼?除了復國能夠做什麼?那麼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若是王毅甫只是知道打打殺殺的一介武夫,能夠心思細膩地演戲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不過她一樣不怕。

老劍師徐渾然疑惑問道:「娘娘分明已經跟阮師打過招呼,答應不會在龍泉縣境內動手,咱們也傳信給李侯、胡英麟,讓他們近期不要輕舉妄動,一切等走到大驪邊境再說。照理說阮師怎麼都該賣娘娘這個面子才對,總不至於那風雪廟的人,連娘娘和阮師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問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詳細身份,依然沒有查出來?」

捧劍女子楊花搖頭道:「尚未有結果。這種事情,我們不好找上門去問阮師,更不好去找那撥風雪廟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驪自己的諜報機構尋找蛛絲馬跡,而邊境諜報事務,娘娘不方便插手……」說到這裡,楊花不再說話。

這涉及大驪朝廷最高層的暗流涌動。

王毅甫問道:「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叫朱河的李家扈從,其實深藏不露?」

婦人嗤笑道:「那個不過武夫五境的傢伙,不值一提。李家更沒有膽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搗亂。」

徐渾然嘆了口氣:「這就有點難辦了。」

婦人嫵媚一笑:「難辦?好辦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這件事,終究是別人先壞了大驪的規矩,那麼皇帝陛下是願意為她出頭的。

李寶瓶有了嶄新的小書箱,背簍里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窩,一大一小兩個人藉此機會,在休息的時候,找了個遠離李槐等人的僻靜地方,偷偷摸摸清點家當,以防遺失或是損壞。

陳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簍。

一把老槐木劍,猜測是齊先生贈送,因為當時陳平安頭頂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陳平安和李寶瓶都覺得應該是齊先生故意所為。陳平安平時都是把槐木劍斜放在背簍里,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放在膝蓋上,他的心境就會祥和安寧。

一顆黃色的蛇膽石,放在陽光下照射,就會映照出一絲絲黃金色的漂亮筋脈。其餘十二顆小巧玲瓏的蛇膽石,則已經褪去原本的鮮艷色彩,但是質地細膩,依然不俗。

李寶瓶對這些小玩意兒愛不釋手,手心托著那顆黃色蛇膽石,說道:「小師叔,這顆千萬別賣,其他十二顆石頭,以後就算要賣,也一定要找識貨的買家,要不然咱們肯定虧死了。」

陳平安笑道:「那當然。」

背簍里還有一塊一尺長短的黑色長條石,看著很像斬龍台,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記得寧姑娘曾經說過,想要分開斬龍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劍石,不但需要什麼劍仙出手,還需要折損一把很值錢的兵器,當然對於目前的陳平安來說,很厲害或者是很珍貴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與值錢掛鉤。就像對於那個折返告別的寧姚來說,對手的戰力,都可以跟多少個陳平安直接掛鉤。

陳平安知道這絕對不會是阮師傅贈送給他的,是齊先生一併送了槐木劍和磨劍石?還是那個白衣飄飄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術法?又或者難道是阮姑娘私藏的體己之物?陳平安有些頭疼。

阮秀之前在李寶瓶背簍里,留下了金錠一枚,銀錠兩枚,普通銅錢一袋子。有次李寶瓶無意間打開錢袋子,陳平安才驚駭發現裡邊竟然夾雜有一枚金精銅錢。這枚壓勝錢,絕對是阮秀偷偷留下的。這讓陳平安嚇了一大跳,當時就滿頭大汗。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沒能發現真相,然後不小心把這枚銅錢當作普通銅錢花出去……一想到這個後果,陳平安就恨不得先給自己兩耳光。

大大小小的物件,陳平安一樣樣收拾齊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細算慣了的婦人,在打理一個小家似的。

每次李寶瓶看到這一幕都想笑,心想小師叔也太會過日子了。那麼以後得多優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的小師叔啊?李寶瓶覺得很難找到,於是她有些小小的憂傷。

一個鬼頭鬼腦的孩子偷摸過來,被李寶瓶發現後,他看著李寶瓶腳邊那隻小書箱,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要是給我也做一個小竹箱子,而且比李寶瓶那個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小師叔,咋樣?」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李槐有些急了,決定退讓一步:「那跟李寶瓶那小書箱一樣大就行,這總行了吧?」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李槐的靴子已經破爛不堪,露出了腳指頭,說道:「回頭給你做兩雙草鞋。」

李槐大怒,跳腳道:「我稀罕那破草鞋,我要的是書箱!用來裝聖賢典籍的書箱!我李槐也是齊先生的弟子!」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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